善終 ，從來就沒有標準答案，只有最「適合」的決定。病人的痛苦、家屬的捨不得、護理人員的感同身受，互相陪伴是繼續向前的力量。難走的路，因為互相陪伴，似乎就不那麼苦了！《伴，安寧護理札記》精彩試閱：
該怎麼做才好？
突然失去意識的李阿公被送到醫院急救了十一分鐘，在醫師評估後，插管接上呼吸器，雖然暫時穩定生命徵象，卻沒有醒來。
驚魂甫定後，阿嬤才哭著說出阿公早已在健保卡上註記不要被插管的安寧意願，這個訊息讓子女震驚，整個家頓時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倉惶困境。
我走向李阿公的家人自我介紹後，他們的哭聲、詢問聲、哀嘆聲立即排山倒海而來。
「拔掉管子，爸爸就會死了，對不對？」大女兒抽泣地問我。
「我不知道爸爸說過不要插管。我爸爸真的沒有救了嗎？現在該怎麼辦？」
「我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們只是想救爸爸啊！」
「我們想帶他回家……，我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我頻頻點頭，接納他們慌亂的表達，陪伴他們宣洩悲傷，同理他們的煎熬不捨：「我知道大家很不甘阿公，但是現在的病況仍不明朗，醫療團隊需要時間來確認，我會陪著你們一起等待！」
等他們如暴風雨般的情緒漸漸平靜後，我輕輕按著女兒的肩膀，堅定地向他們說出我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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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嘯來去，留下無助的老伴
阿嬤不識字，一輩子就只跟著阿公在金山種番薯，阿公就是她的天，突然一個人在這麼大的醫院裡，不認得路，也不敢隨意走動，三餐只是簡單吃些早上女兒載她來的時候，順便買的便當。
加護病房的同仁無奈地告訴我，每次探訪時間一到，第一個進來的幾乎都是阿嬤，可是她都只站在床尾哭，跟她講什麼都說：「哇毋知啦！哩甲阮子說！」看她只能捏著衣角哭，護理師只好叫她幫病人抹乳液。
我望過去，果然，阿嬤邊哭邊在阿公的腳上來回地擦，長年在田裡曬黑的腿被塗了厚厚一層混著淚水的乳液。
「阿嬤妳好，我來看阿公！」我輕聲打招呼，沒想到哭到恍神的阿嬤竟嚇了一跳。
「哩麥甲哇貢，哇聽無啦，哇甘那ㄟ效講台語！」阿嬤慌張地對我直搖頭，看到阿嬤如驚弓之鳥，我突然恍然大悟，阿嬤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著老伴躺在一堆機器裡，生死不明。醫師說的醫療術語都是國語，根本都聽不懂，也無法決定任何事，茫然無助，只能不停地哭。
「阿嬤，妳不用煩惱我們聽無，我們攏會講台語喔！」
我牽起阿嬤的手，放慢語調，用台語，一個字一個字地向阿嬤傳達我的善意。
「老ㄟ！護理小姐來了，你目瞅拔金！」阿嬤佈滿皺紋的手扳著床欄，輕聲地呼喊，隨即又侷促不安地看著我。
原來，阿公身上密密麻麻的線和儀器刺耳的警訊，讓阿嬤很緊張，不敢亂動，深怕碰壞了阿公。
「哇不敢黑白丁盪，驚嘎線練落去機器又嗶嗶叫……，哇不知哇ㄝ塞做啥米？」
阿嬤赧然地說著，不禁又老淚縱橫！過去也曾在加護病房服務的我能理解，隔在管線和機器外圍的家屬，是如此倉惶無措。
我輕輕拍拍阿嬤的肩膀跟她說：「阿嬤，其實妳可以摸摸阿公的手，邊擦乳液邊跟阿公講話，他聽得到喔！」
照顧好阿嬤，也是在照顧阿公
「我沒讀過冊，妳們講的我攏聽無。」阿嬤依舊很緊張。
「我們會盡量用妳聽有的話，把阿公的狀況給妳說明，也會教妳安怎做，會讓阿公卡舒適。」熟悉的語言化解了阿嬤的緊張。
我告訴她，我們會一直陪著她，面對這困難的過程：「妳很重要，妳是阿公的老伴，是伊身邊最重要的人。」
孩子平常日要上班，阿嬤一個人在醫院，很難想像這個還拿著骨董老人手機的樸實婦人，一整天在醫院怎麼度過？
她也許坐在會客休息室一直等待，等到會客時間到了，加護病房的鐵門打開，進去一個小時，陪著昏迷的先生，會客時間結束後，走出加護病房，她又是自己一個人繼續等待。從早到晚，等著珍貴的三次會面機會。
我每次經過加護病房遇到阿嬤，就會跟她多聊兩句，剛開始阿嬤還是一直哭：「我真認真在照顧伊，哪知影中午呷飽伊說麥睏一下，就無精醒啊！」
阿嬤像跳針一樣，不斷重複地訴說當時的情況，眼神幽遠，似乎一直停留在那天那個場景。我想，阿嬤其實也被嚇壞了。
幾次會面，阿嬤開始跟我聊到，以前跟阿公相處的往事，她說他們是相親結婚，可是他們不曾吵架，阿公很善良，對她也很好，從來都不會罵她，每天傍晚他們會手牽手去散步……。
每次會談結束的時候，阿嬤都會靦腆地笑著跟我說：「護理師，拍謝啦，吼哩聽我講一些有的沒的。」看到阿嬤的笑容，我很開心，至少阿嬤不再是一個人孤獨地遊晃在這座白色巨塔裡，我想阿公應該也會覺得安慰。
從阿嬤口中我才知道，阿公這半年來一直喘，非常不舒服，反覆地出入院，影響到他的生活，在社區衛生所宣導活動中，他接收並瞭解到，如果有一天病情不好的時候，可以簽善終意願書。
阿公過去曾看到親人臨終前臥床好幾個月，覺得那個過程很沒有生活品質，不希望自己有一天狀況不好時被電擊、插管，想到這些，阿公毫不猶豫地和阿嬤兩個人手牽手，簽下了「預立安寧緩和醫療 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並註記在健保卡裡。
選擇放手，最後的道別
日復一日，各專科醫師們使出渾身解數在阿公的身上嘗試各種治療方式，但是病情都不見起色，最後神經內科的醫生終於確認，李阿公真的沒辦法醒過來了。醫療團隊鄭重地請來兩位專科醫師判斷，認定阿公已是末期病人。
「爸爸曾經說過，他不要這樣沒有意義與尊嚴地活著，我們都努力過了，應該要放他離開。」大女兒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紅腫看得出來已經狠狠哭過一場。含著淚水，子女共同簽署了「撤除維生醫療同意書」。
選了一個週末，李阿公的孩子和孫子們都來了，一大家子齊聚一堂，不是過年團聚，而是要跟阿公做最後的道別。
阿嬤滿臉淚痕站在阿公的病床旁，佈滿老繭的雙掌不斷摩娑阿公明顯浮腫的手臂「你就是這樣啦，不願意繼續甲我住……，好啦，你去啦！去菩薩那裡，就無病痛啊！」
「阿爸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媽媽，也會互相幫助。」
「阿公，我會認真念書，不會再跟弟弟打架。」
「爸爸謝謝你，照顧了我們一輩子，自己捨不得花錢，讓我們讀書，我都來不及帶你出國玩……。」一家人圍著阿公泣不成聲。
撤下呼吸管路的李阿公，恢復了原本慈祥的樣貌，滿面風霜刻畫出對家人深深的愛，曾經那雙粗糙而厚實的手，牽著阿嬤走過一甲子，更養活了一大家子，務實的阿公選擇務實地過完這一生，他當時選擇在健保卡裡註記了選擇安寧緩和、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意願，我想是他給家人準備的神秘禮物，不願意太太及子女去承擔做決定的艱難，也給自己一個善終的保障。
耳邊彷彿聽到阿公當時對阿嬤說的話：「老ㄟ，咱簽這，以後遇到代誌，就可以麥那麼艱苦，也不會讓子兒嗣小為我們操煩！」
這段等待的日子辛苦您了，阿公！多謝您用您的生死智慧，為我和您的家人上了如此寶貴的一課。
本文摘自《伴，安寧緩和護理札記》，2020/03/03博思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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