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快樂一點?、這樣有名還憂鬱症?」 吳念真:這些話才是最大的傷害

台灣「最會說故事的主播」陳雅琳 ,以深厚的採訪功力,與眾多嘉賓一同回顧人生中的幽微與難關,碰衝出一個又一個深刻、動人的火花。《那些生命中的微光:關於愛與勇氣的十個精采人生》書摘試閱:

吳念真 從小非常善於觀察,不管是大樹下凝神聽在地阿伯講古,或是跟著多桑阿爸上酒家,他總在腦中編織著無窮的戲碼。像是搭公車,如果車上有一個看起來很兇的女人,和一個感覺憨厚的男人,吳導就會開始想像,這兩個人如果是夫妻的話,會是怎樣的互動,有時候自己想著想著,還會忍不住笑出來,而這樣胡思亂想的習慣,直到現在也還是一樣。

所以,他的作品總是會細膩的描述社會中不同階層民眾的生活意象,吳導說,這可能跟他凡事好奇、以及喜歡觀察的習慣有關。

《那些生命中的微光》 圖/天下文化 提供

《那些生命中的微光》 圖/天下文化 提供

在那個還要考初中的年代,他說自己能讀書已經是幸運的了,因為瑞芳偏鄉的孩子大多小學畢業就會去當學徒,女生也會去當女工賺錢養家。

而吳念真因為成績優異,猴硐國小畢業後,初中毫無懸念考上第一志願基隆中學,還好父母還是讓他去念了,但每次註冊,都看到爸爸媽媽到處借錢,連火車票的錢也得借,內心滿是尷尬與不捨。

初中要畢業那一年,爸爸挖礦時被壓斷腿,住進聖母醫院,身為長子的吳念真跑去跟爸爸說自己不要念書了。他說,如果自己要繼續升學,爸爸還是會想辦法借錢讓他把高中念完,但以他爸爸多桑的個性,當時卻是冷冷看了兒子吳念真一眼,然後撂話說:「好啊,你如果要當牛,就不怕沒有犁可以拖。」意思是,如果你自己要受苦的話,你就去吧!

關於十六歲,稿費與赫塞

結果,吳念真真的念到初中畢業,就跑到台北找工作了。

第一份工作是診所的藥劑生,其實就是打雜的,舉凡打掃、買便當等雜事樣樣來,後來也陸續在西藥房抓藥,甚至還曾經在醬菜店做過一個禮拜。

他永遠記得第一個月的薪水是三百元,他就寄了一半—150元回家,當時陽春麵一碗兩元、加蛋五毛錢,吳念真省吃儉用,讓自己不成為家中負擔外,更進一步補貼家用孝敬兩老。

但,書就不念了嗎?當然不是,吳念真白天上班、晚上去念延平中學補校,當時班上的同學都跟他一樣半工半讀,大家總是希望有個學歷,將來會更有出息。

接下來要考大學,吳念真儘管文采逼人,選填的志願卻是商學院的會計系,為什麼?他說:「我是當兵之後才去念大學的,當時已經二十三歲了,我發現自己沒什麼一技之長,如果要去當學徒也已經太老,想說念大學最快,而我們那個年代考大學都是有目的性的,就是要念那種畢業後比較容易找到工作的系所。尤其,那時候很喜歡一個台灣作家叫鄭清文先生,他在華南銀行上班,還同時寫小說,這成了我追隨、仿效的典範。我想,如果念會計,又考上銀行,那就能跟他一樣,可以在銀行上班,養家活口,然後有空還可以寫寫東西。」

興趣與飯碗要兼顧,畢竟,這是現實的人生。

看似這麼成功,又總能鼓勵他人,給予許多人支持的吳導,其實長年深受嚴重憂鬱症所苦 ...

看似這麼成功,又總能鼓勵他人,給予許多人支持的吳導,其實長年深受嚴重憂鬱症所苦 圖/劉學聖 攝影

說起吳念真的興趣—寫作,其實從小他就是全國各大作文比賽的常勝軍,但這位天生好手卻自謙說:「因為自己小時候很瘦小、人矮、身體又不好,初中畢業時身高不過才135公分,就是個營養不良的模樣,那時候校隊同學常常從我的頭上跳過去,當你在體力競爭都會輸人家的時候,就會從另外的角度,去找到榮耀與一點點成就感。」

其實,對寫作來說,大量閱讀是很關鍵的。吳念真說:「我小學的時候就喜歡亂看,只要有字的我都拿來看,管它是什麼大人的、老師的,什麼東西我都把它拿來看,就是超齡閱讀!比方說小學二年級時,老師在看那種很大本的文壇雜誌,我就會把它拿來看,讀者文摘也看。」

由於作文寫得好,老師就常常帶小小吳念真到台北去參加比賽。有一次,吳念真代表猴硐國小去參加全國兒童作文比賽,同場較勁的,還有一位代表台北市萬華雙園國小的李遠,但那一次人生初次的對壘決鬥,兩人都沒有得名,因為題目叫做「錢」。他們說,自己不願意違背心意寫一些絕對不愛錢的八股文!那時候,他們才小學五年級。爾後很多作文比賽,他們都會遇上,而且相互比賽投稿成績,那麼小的年紀,身處不同國小的兩個小朋友,就已經深深知道對方的存在。

這又是一個奇妙的緣分與巧合,真的是不打不相識,長大後的李遠就是作家小野,小野與吳念真的組合,還開創了中影的新浪潮電影。

其實,再怎麼愛寫作,社會底層出身的吳念真,內心的糾結還是得「顧腹肚」。他回憶說,自己第一次到台北工作時,其實是被職業介紹所給騙了,索性就把整個被騙的經過寫成了一篇文章寄到《聯合報》,當時十六歲而已,結果報紙真的刊登出來了,報社寄來的稿費比他的月薪還多,內心滿是喜悅,驚嘆於原來寫稿也可以補貼生活,於是人生才開始認真寫作的。

「後來寫著寫著,就發現寫作的樂趣了。對我來說,閱讀跟書寫都是一件很快樂的事,無論在困頓的過程當中,或是覺得很不舒服、不知如何是好的年輕歲月裡都是。」吳念真用閱讀和寫作撫慰了自己在大城市裡飄泊求生、滿是挫折的孤寂心靈。

「我還記得,年輕的時候在書店看到一本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書,故事主角十六歲,我看到哭耶。但我哭的,不是情節多悲傷,而是覺得竟然有人在寫十六歲的我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很喜歡赫曼.赫塞,覺得他真的很了不起。」現在講起來,吳念真還滿是感動:「還好從書裡面得到情緒上的宣洩,不然,說不定那時候我已經去當流氓殺人去了!」

憂鬱來襲,聆聽和陪伴最有效

更讓我深感詫異與不解的,是看似這麼成功,又總能鼓勵他人,給予許多人支持的吳導,其實長年深受嚴重憂鬱症 所苦,必須長期服用抗憂鬱劑,明明他是這麼的風趣樂觀,總是帶給大家正向力量,怎知內心卻有著外人無法想像的深淵,一個陽光怎麼也照不到的幽暗角落。

我在讀博士班的時候,有一天正要從學校回家,去牽車時接到師專同學的電話,說班上最活潑、最外向的同學,前一天去了一家汽車旅館燒炭輕生,原來她已經飽受憂鬱症折磨多年,之前就自殺多次獲救,卻沒想到最終還是不幸離世。頓時之間,所有少女時期美麗的回憶上心頭,我一邊開車一邊哭,不解的是,明明她是那麼開朗幽默的人,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笑聲不斷,怎麼會選擇自我了結,我真的不明白憂鬱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病,怎麼會如此糾纏一個人?

憂鬱症病患需要的只有聆聽和陪伴! 圖/unsplash

憂鬱症病患需要的只有聆聽和陪伴! 圖/unsplash

我後來了解到,憂鬱症可能是腦中的神經傳導物質失衡所致,特別是血清素(serotonin)、正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與多巴胺(dopamine)三種神經傳導物質的失衡,所以憂鬱症是生理的問題,不是什麼個性心理因素。但,我們雖然無法改變基因或生理機制的運作,卻可以決定怎麼跟憂鬱共處。吳導或是我的同學,他們都是最能帶給大家歡樂的人,但相對於歡樂背後的痛苦深淵究竟是什麼呢?我真的無法想像,在詫異之餘,我更希望能為他們灑進一點陽光。

閱讀吳念真的生命故事,彷彿就是在看一場劇力萬鈞的電影,電影中交織出的每個角色也都...

閱讀吳念真的生命故事,彷彿就是在看一場劇力萬鈞的電影,電影中交織出的每個角色也都各領風騷。 圖/天下文化 提供

「你會隨時有那個傷害自己的念頭嗎?」我問吳導。

「對!這種東西隨時會出現,它就是一個病症。」吳念真進一步描述:「要死的人,他前面五分鐘還好好的,但可能十分鐘裡面,他就下決定去做這件事!」

「那個當下是個什麼狀態?」我小心翼翼地請教。

「就是你們都不要理我,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或者我可能會音樂一打開就很久這樣子!這時候,我知道自己又有問題了!」

吳念真繼續剖析自己的情況:「最低潮的時候整個人就像個遊魂似的,其實最不舒服的是早上,起床時,你會覺得日子又重複了,你今天做的事情有什麼意義?跟昨天、跟前天、跟十天前有什麼不一樣?沒有意義!如果剛好天氣不好,那就很糟糕了,會更憂鬱!你會不想動,你根本不想出去,但你又要面對,但如果是假日,你大概就會待在書房裡。」

「所以你會察覺到自己出狀況了?」

「嗯,還好我在療養院上過班,比平常人有『病識感』,我知道我此刻很不好了!」

「這時候怎麼辦?」

「我就會要求自己不要去想那個負面念頭,我就會盡量跳開,去跟狗講話、帶狗去玩,盡量轉移焦點,但也不想讓別人感染到你的不舒服,還好我太太以前是精神科護士,她可以比較容忍。可以的話,就出去走走。」

「所以這時候身邊的人可以做些什麼來幫助你?」

「憂鬱症病患最怕人家勸他『你怎麼不快樂一點呢?』、『什麼師父跟你講人生就要怎樣怎樣啊!』,或者『像你這樣這麼有名,還會憂鬱症?你在跟我講假的!』事實上,這些話才是最大的傷害,憂鬱症病患此刻需要的只有聆聽和陪伴!」

吳念真強調,「不要亂勸人家,因為你講的話可能是錯的。聽,聽就好了,不要講!就靜靜的陪在他身邊就好。不要跟人家講什麼:『你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天氣這麼好,你要快樂一點。』事實上,憂鬱症患者也想快樂,但問題他就是快樂不起來才會這樣子,然後你又一直跟他講要快樂一點,這只會讓他更壓抑,而且,會憤怒!」

他進一步說:「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講說,憂鬱症?就把你丟到敘利亞,你就不會憂鬱症,那是對這個病症的極度誤解,而且是很惡毒的講法!」

吳念真坦承,「自己的意志從來沒有飛揚高昂過,一向都是非常消沉!」剎那之間,我覺得眼前這個讓別人充滿生命力的靈魂,似乎在承受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心靈折磨與痛楚。

閱讀吳念真的生命故事,彷彿就是在看一場劇力萬鈞的電影 圖/天下文化 提供

閱讀吳念真的生命故事,彷彿就是在看一場劇力萬鈞的電影 圖/天下文化 提供

所幸,愛吳念真的好朋友太多了,圓神出版社創辦人簡志忠先生,有幾次跟吳導通電話,掛上電話後覺得吳導怪怪的,知道吳導又陷入憂鬱的狀態,「我的做法就是,開車到門口,按個門鈴,說你下來,我們去哪裡玩,茶有了、咖啡也有了,我連狗都幫你帶了!就這樣!」

吳念真回應說,自己的朋友裡,最適合照顧憂鬱症患者的人,就是處女座的簡志忠社長,而簡社長所做的,無非就是陪伴。

吳念真的父親、弟弟和妹妹都是自己決定離開人世的,吳導深吸一口氣說:「親人的離開,真的很痛,尤其自己到了這個年紀,每次過年過節,看到別人的兄弟姊妹團聚在一起,難免會覺得我們家怎麼少了,很憂煩的時候也不免會感嘆,明明應該是弟弟妹妹送自己上山頭的,怎麼會變成今天為人兄長的,卻要先送走弟弟妹妹……。」

不過,吳導說他已經學會盡量避免讓自己陷入這些糾纏不清的負面念頭裡,這些年,他發現人生有很多奇妙的緣分。例如李美國長得跟自己過世的弟弟非常像,就連性格都一樣,兩個人也都覺得只要有朋友在,天塌下來也沒關係,事情總會有辦法解決……,而這也是為什麼吳導會這麼疼李美國。

閱讀吳念真的生命故事,彷彿就是在看一場劇力萬鈞的電影,電影中交織出的每個角色也都各領風騷,其中令人再三咀嚼玩味的,依然是那個「愛與幫助」的力量。對吳念真來說,只要價值是對的,就可以聚集更大的能量—這是台灣最美妙的地方,也是真摯人情味的一場匯聚,令人回味無窮。

本文摘自《那些生命中的微光》,天下文化 2021/01/21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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