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並不可怕,那就像長水痘,是一時的,總會有好起來的一天。
高嘉蔚終於能坦然說出這些話,是在離婚一年多之後,前夫留下的傷才剛結了痂。這段時間,她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裡,反而選擇戴起動物頭套,在臉書用一篇又一篇文章,記錄她在婚姻受到的傷害。
為什麼要再一次揭開自己的痛處?她想也不想就說:「我想教和我一樣失婚、失愛,或是遭遇任何人生挫折的人,該怎麼讓傷口癒合。」
兩歲那年,我親眼目睹姊姊過世。
那天,媽媽把高嘉蔚和姊姊獨自留在房間。高嘉蔚以為媽媽不見了,哭個不停,心急的姊姊為了安撫她,說了句「不要哭,我去把媽媽找回來」,便爬上沒有鐵窗的窗戶,跳下去,就這麼走了。諷刺的是,姊姊離世那天,爸爸不在台灣,在泰國求子。
五年後弟弟出生,奪走爸媽全部注意力,我心裡很不平衡,甚至覺得弟弟是用姊姊的命換來的。從姊姊離開那天起,高嘉蔚和家人間就像橫著一道滲著血,卻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
「媽媽要照顧弟弟、洗腎的阿嬤,我爸也很不諒解她,她壓力很大,心情不好就會打我。」
高嘉蔚的童年,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書桌底下,躲避皮帶、竹子、水管或是熱熔膠條的。她只能想盡辦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得壓抑,卻幾乎沒為此哭過。
「我心裡覺得,姊姊會死掉,都是他們的錯。」這樣的肢體暴力持續到她十歲,突然懂得反抗為止,爸媽不打她了,改成言語和精神的攻擊。
我心中對他們有很多怨恨和不諒解
大學畢業那年,高嘉蔚跟爸爸大吵一架,身上只帶著三千多元現金,就離家出走了。她跟當時打工的補習班預支薪水,租了三坪大的房間,早上無薪在高中當實習老師,晚上和假日就到居酒屋和補習班打工,鐵了心要靠自己活下去。
「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沒休息,身體都壞掉了,腎臟和腸胃動不動就發炎,常跑急診。」
在那段晦暗無光的日子裡,她意外遇見一個對她好的人。那天,他們在路上巧遇,他連名帶姓叫了聲高嘉蔚。
「他是我高中隔壁班同學,熱舞社的,很奇怪,我跟社長很熟,卻對他完全沒印象。他還說他認識我。」
脫離家庭,一個人在外面住,寂寞和絕望啃食著高嘉蔚的靈魂。
「他常來找我,陪我吃飯喝咖啡,去掛急診的時候他也會來。我很感謝他,在我最低潮的時候扶了我一把。」
這樣的感激,悄悄在她心中埋下一顆種子,她決定要全心全意對這個人好,就算父母知道後極力反對,高嘉蔚也聽不進去。
「我那時候覺得,他有陪我,你們沒有,所以我要跟他一起生活。」交往一年後,高嘉蔚住進他家,同居了四年,他們決定走入婚姻。
「我太想要有個美好的家庭,所以覺得老公說的都是對的,我給他絕對的自由。」
「他可以想打電動一整天就打一整天,我就在旁邊看書,不吵不鬧。他可以去夜店,跟朋友喝到爛醉,再打電話給我,不管多晚,我都會騎車去扛他回家。他自己創業,工作時間是下午和晚上,我就放棄其他更好的工作機會,到私立補校教書,為了配合他的作息時間。」
還有其他說也說不清的小事,像是他們明明有自己的房子,老公卻堅持跟婆婆同住,或是度蜜月時,也帶著婆婆同行。這些對高嘉蔚來說都不算什麼,只要能把小時候沒得到的愛全補回來,那就好了。
「為了替他生孩子,我開始調養身體,算排卵、吃類固醇,把自己變得好胖好胖。」渴望被好好愛著的她,在感情裡把自己壓得好低好低。
結婚第三年,我才發現他會嫖妓,我總共抓到他三次外遇
吐出這些話的時候,高嘉蔚看起來好冷靜,但平靜的外表下是無數個還隱隱作痛的傷口。
第一次發現老公外遇,她只會哭,手足無措。第二次,竟似乎變得上手,她搜集了所有證據,打電話給弟弟,跟弟弟說不想活了。電話那頭,弟弟輕輕說了句:「姊,沒關係,妳可以回家。」
但回家後,爸爸卻指著她劈頭大罵:「這男人是我幫妳挑的嗎?這婚是我叫妳結的嗎?」爸爸把她趕走,要她回去解決問題,高嘉蔚只好一個人搬到北投。
「隔沒幾天他就來哭著求我原諒。」
想起結婚那天,自己半開玩笑地說,她是絕對不會離婚的,但只要對方被她抓到外遇,三次,她就絕對會走。眼前這個痛哭懺悔的男人只背叛了她兩次。既然也無處可去,原諒,就成為當時唯一的選擇。
「和好後,我問他為什麼要外遇?他說,因為我房間太亂,又太胖。」
這樣傷人的話,像把殘酷的利刃直刺進她的心臟,高嘉蔚卻不覺得痛,反而認真思考自己該怎麼改善。她把房間收拾乾淨,計畫要開始減肥,為了老公新開的分店開幕茶會,還一個人準備了所有甜點。
「但他又騙我說要去處理公事,其實是去泰國找女人。」第三次背叛來得那麼快,才不到兩個月。她的心幾乎碎了,滿腦子想的只剩「我對你這麼好,你到底還要我怎麼樣?」
高嘉蔚記得,那天跟婆婆訴苦,說:「妳兒子出軌,還嫌我胖。」原以為婆婆會心疼她替媳婦主持公道,沒想到婆婆冷回一句:「他說的是實話啊。」
那瞬間她才懂,這樣的婚姻再堅持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十天後,我們就辦好離婚手續,這個人正式離開我的生活
努力了七八年,婚姻還是失敗收場,高嘉蔚不敢回家,整個人崩毀。以前總覺得,聽老公的話就好了,反正天塌下來,還有他頂著,突然變回一個人,高嘉蔚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沒有老公、沒有孩子,我的人生瞬間沒有目標了。離婚那天,我穿一身黑,拍了新的大頭貼當遺照,打算換好身分證就去自殺。」幸好,那時候有朋友擔心她,特地約她去看畫展,救了她一命。
「離婚後,我一個人住,很沒安全感,還去剃了平頭,當保護色。」
她表現得開開心心,天天招待朋友來喝酒,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從沒在外人面前掉一滴淚。
「但其實我好像得了厭食症,沒辦法一個人吃飯,要找朋友一起吃才吃得下,但吃完又有罪惡感,全吐出來。」
前夫狠狠留下的傷,竟讓她連痛都說不出口。「直到有次我弟來找我,我一看到他,整個人崩潰。哭著說自己其實好累,活得好辛苦。」
弟弟那時溫柔地說:「妳又沒講,我們哪會知道。」原來,將傷口攤在陽光下,才有癒合的機會。弟弟的話,讓她決定試著說出自己心裡的感受。
那段時間,我想通很多事,發現自己一直活在別人的期待裡。
她希望得到爸爸認同,渴望媽媽的愛,所以盡全力讓自己表現得很好,她用功讀書、考好大學,卻為了媽媽一句「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要嫁人」而放棄升學。
之後,她順應爸爸的期待考教職,打算開始工作後,再繼續讀研究所,結果又因為前夫要求:「研究所跟我,妳只能選一個。」而選擇了婚姻。
當公婆沒經過她的同意,擅自把她的東西丟掉、送人,或是偷穿她的新衣服,諸如此類聽起來很不合理的事情,高嘉蔚當下都沒感覺,毫無怨言地忍耐。
「真的很可笑,我完美複製傳統女人在婚姻中委曲求全的樣子而不自知。」
我想讓自己好起來,所以去學油畫、雕塑、認真寫作。
這些事,成為當時她混亂、失序的人生裡,少數可控的事情。她只要專心把畫布填滿,認真和自己對話,文字和顏料就能悄悄修復了她的傷口。
我終於可以在父母面前坦承自己的脆弱。
生不出孩子讓她明白,爸媽沒把她拿掉,把她生下來,讓她平安長大,已經很不容易。這樣想通了,也就釋懷了,「他們打我、罵我、用高標準要求我、逼我,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愛我。」
「離婚後一個月,媽媽打電話給我,說我現在離婚了,爸爸說我可以回來了。」回家,像跨過一道心中的坎。她才發現,自己想要的只是完整的家,但那個家,不必在外建立一個新的。
去年,她辭掉教職,想脫離舒適圈,專心畫畫、寫作,還在手臂刺了一條身上有櫻花的蛇。為什麼是蛇?她笑著說那象徵重生。
重生後,高嘉蔚經營一個粉絲團,寫離婚、寫姊姊過世、寫怎麼跟家人和解。粉絲的鼓勵,帶給她很大的力量。剩餘的時間,她幾乎都跟媽媽膩在一起,她們會一起出去玩、吃東西、看牙醫,像尋常母女那樣相處,這是她童年苦求而不得的幸福。
「這樣想起來,我五歲時想要的愛,繞了一大圈終於在三十五歲得到了。」原來猛烈地失去,是為了讓她重拾這些東西。
●採訪後記
在跟嘉蔚見面前,其實已經讀了她的文章一段日子,也加了彼此臉書好友,常常看見她拍陽台上的花、自己煮的食物,還有笑容滿面的媽媽,附上簡單幾句生活近況,最後總以「覺得自己好幸福」做結尾。
當時,我其實不了解,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常為什麼會讓她覺得幸福?直到採訪那天,坐在她安靜舒適的工作室裡,像朋友一樣聊了一整個下午,我才漸漸懂了。
「她口中的幸福,都是真的。」
本文轉載自《CM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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