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有不能夠原諒的人,過去就是過去了...」 吳淡如:這是沉沒成本,讓它遠去

多年來,非常多次,我在半夜被祖母嚇醒。祖母總是在半夜忽然翻身坐起,大叫:害啊害啊,攏死了,攏死了!欲安怎?欲安怎?幾乎每次都是同樣的台詞。不知有多少次,我拍拍她的背,企圖把她喚醒。她會呆坐個幾秒鐘,環顧四周,發現剛才是在做夢,然後翻身,睡去。

夢中重現那一地死去的雞豬的噩夢

我曾經問祖母,她到底夢見什麼?她說,那一年,家裡附近有軍隊駐守。有個軍人走過她家,看見她正在餵雞餵豬,之後似乎有什麼不禮貌的行為,祖母就去跟他軍營中的長官打了報告。年代已經很模糊,到底在她什麼年紀?那個長官是日本人還是國民黨?她沒說,我也沒問。對老百姓來說,軍人就是軍人吧。告狀之後,那個軍人就不敢再來騷擾她了。只不過,有一天早上醒來,她正要餵雞時,發現辛苦養的雞呀豬呀,死了一地,都是被人用砒霜毒死的。這一定是有人報復!要不是那個傢伙還有誰呢?

圖/吳淡如臉書

圖/吳淡如臉書

毒死家畜的軍人被槍斃

她又去打報告了。後來被告也承認了。祖母說:有一天早上有人跟我說,他被槍斃了。她的語氣並沒有太驚訝:「他被槍斃了,在一棵大樹底下,我聽人家說的,我不敢看。」劇情急轉直下,變成恐怖片。也許這是她未婚時發生的事?那就是日據時期了?現在已無從查證,只有她經常的半夜坐起來是千真萬確的。一個有邊緣性格的軍人,毒死雞鴨豬就死刑?是不是也被懲罰得太重了?聽了這個故事的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總感覺他有那麼一點無辜。祖母在夢中看見的,是那個人被槍斃的景象,還是那一地死去的雞豬?總之,這一幕一而再、再而三在她的夢境裡輪番上演,在她的失智 症惡化之前,始終不曾離去。

失智症讓祖母重新回到童年

白天祖母看起來什麼都不怕,殺雞殺鴨超狠,可是一到夢中卻變得那麼無助。祖母後來失智症逐漸嚴重時,她順著時間軌道往後滑行,也許失智症對患者而言,也有些許正面意義。她像一個孩子似的,用稚氣的聲音唱著日文童謠,唱得字字清晰,天真自然,臉上還流露出小學生要去遠足的神情。失智症雖然是令人恐懼的,然而,在剛開始那幾年,祖母變快樂的時間反而增多了。以前她不敢公開表達不滿,但私底下還是會在朋友來找她時抱怨一下。後來她幾乎忘掉了和我媽之間的所有不愉快,然後根本忘了我媽是誰。

失智症患者的世界忘卻痛苦的現實,是憂傷還是平靜?

大概是八十八歲以後的事了……她時而清楚,時而昏睡,搞不清楚時間順序,認不出來看她的人,也會誤以為我還在念小學……她彷彿自由的在自己時光的甬道中旅行著。雖然慢慢地無法自主行動的她,在這樣的狀態中,心情是比較放鬆的吧?如果看起來比較快樂,那麼真的假的、現實的想像的、過去的現在的……有那麼重要嗎?她照顧的孩子長大了,外面的事情多了,回家的時間少了……我有時候會想,當我沒有睡在她旁邊時,她是不是還常常在夢中看到雞啊豬啊都被毒死了,然後大聲尖叫醒來?我不在身邊,有人會安慰她嗎?想到這裡,為了我的展翅高飛,我難免有一點內疚。

「沉沒成本」學會正視噩夢,讓它遠去

有一個經濟學的名詞幫助我很大,叫做「沉沒成本」。就算你有不能夠原諒的人,或是曾經把你三魂七魄都嚇掉了的過去,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驚恐,你都得正視它,並且誠懇地讓它離去。這也許也有助於讓噩夢不再跟我玩追逐遊戲。當我沿著噩夢的路徑尋找妳們,我看到的是我們之間,除了永遠切不斷的牽繫,也有讓我們迢迢遠隔的滾滾洪流。每一代女人都在孕育她的歷史,時代背景早已經被更換了,我們對於彼此,其實只能理解,並不真的能感同身受。

《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圖/時報出版

《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圖/時報出版

本文摘自《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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