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家中經濟支柱

國民政府接收各級學校機關,出身日本師範學校的父親立即失業;中山女高一畢業,便急著找工作撐家計,28 歲結婚到懷孕生子前,都持續上班領薪水養家。

中山女高畢業扛家計 遭逢人生第一回解雇

台灣光復後,像父親這些日治時代的教師無法以中文授課,當然是丟了飯碗,一家之主失業了,我們家裡頓失經濟支柱。

那時,弟弟妹妹年紀還小,必須有人養家,父親對我說,「你該滿足了,家裡經濟困難,我還讓你念完女高。」我本想跟父親一樣念師範學校,家境不允許,讓我打消繼續升學的想法,因為家裡必須靠我這女兒的薪水過日子。

我先在母校中山女高擔任行政工作。隨著中國大陸撤退來台的國民黨政府一個個接收政府學校等機構,我們中山女高也派任新校長,他一來就「牽親引戚」,安插自己人取代我的職位,硬生生擠走我,我只上了一年班就被校長解雇。

「糟糕,我被炒魷魚了,怎麼辦?」,和中山女高同事午間聚在保健室吃中餐時,我跟同事訴苦,說出自己的煩惱。

我是家中唯一收入來源,如果也失業,家計將陷困境,讓人焦急不已,校醫譚素容安慰我,「徐小姐,沒關係啦,我也想要離開這個學校,我自己要在西門附近創立一間護校,我帶你去新學校上班」。

台北護校聘用不少台大外科學、內科學醫師擔任教師,做為行政人員的我,負責協助學校整理講義、刻鋼板、打印,這份工作做了一、兩年左右。

徐文昭(右)跟台大醫院女同事合影。圖/許徐文昭提供

徐文昭(右)跟台大醫院女同事合影。圖/許徐文昭提供

這階段的人生很辛苦,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卻不幸染患A型肝炎。我的全身出現黃疸,家裡沒錢送我就醫,母親打聽蜆仔治肝炎的祕方,她天天煮野生蜆仔湯,蜆仔湯利尿,有助排毒,我喝了一個星期,黃疸就退了。之後,台灣流行過B型肝炎疾病,好像發生奇蹟一般,我都躲過了,真是不可思議。

病癒後,沒再回護校上班,正好爸爸的老朋友魏火曜醫師時任台大醫院院長,因為有熟人介紹,轉至台大醫院工作。

我在台大醫院謀得行政人員職位,負責門診掛號、整理病歷,除了做這些事,充滿好奇心的我,甚至連醫院的其他工作,都會跟著學。醫院同事還會像稱呼護士一樣,叫我Miss徐。

我做事追求完美,近乎龜毛的個性會要求自己凡事都應該做到最好,花了很多心思整理病歷。在這階段的職業生涯,我歷經兩位台大耳鼻喉科主任林天賜、杜詩綿,以及護理部主任陳翠玉,這些長官都很疼愛我,也許看重我認真又守本分的特性,於是幫我調到台北護理學校,同樣做行政工作。

有趣的是,我在職時認識不少護理學校的第一代學生,很多人嫁給我老公的同學,也都變成醫師娘,我跟這些女生好有緣分。

到28歲,我才建立自己的家庭,29歲當媽媽,比起當時女性普遍在18、19歲結婚,算是晚婚。我的日本同班同學早婚,現在的孫子都已經30、40歲了,我的孫子才20、30歲。

我從女高畢業後,「為了家計賺錢」,從未間斷過工作,那年代有薪水入口袋,是很難得的幸運。當時台灣實施米糧配給制度,鹽米油都很貴,還接受美援,民生凋敝,我很慶幸有能力提供家人飲食基本生活。

一直到懷孕生產前,我都繼續工作,以便支持先生念完醫學院,丈夫跟我結婚時,他還是台大醫科六年級生。我老公家境不好,又因戰事中斷學業,歷經不少波折,所以才會老大不小才念醫學院。

和另一半相遇、結緣

我先生念屏東高中時,遇日本政府徵兵,他跟我說,被徵召服日本兵役時,奉派至某鄉下小學受訓。在操場匍匐前進,手肘膝蓋都破皮,情況嚴重需要醫護兵擦藥,就在養傷過程中,有天突然發現四周環境過於安靜,出來一看,日本兵全都不見,消失無蹤的日本人不告而別,丈夫渾然不知戰爭結束,台灣已經光復。

戰爭中斷了我先生學業。戰後,我的丈夫則回到屏東當代課老師。此時身體出狀況,瘦弱過敏之外,還常咳嗽;懷疑自己染患肺結核,他赴屏東著名溫泉鄉四重溪靜養;靜養日子裡,遇到年長朋友勸誡,「你這個人七少年、八少年,在這裡靜養做什麼,趕快回去讀冊」。

徐文昭與許兆祥結婚照。圖/許徐文昭提供

徐文昭與許兆祥結婚照。圖/許徐文昭提供

丈夫聽勸,報考某知名高中,怎知應試時,老師告訴他,「你這麼老了,不要念書啦,快去娶某」。我的先生並未因此放棄升學,他改念台南二中。

高中畢業後,丈夫同時考上成大及台大醫學系,他的屏中同學開玩笑對他說,「老許,你揀(選)一間,另外一間學校讓給我唸啦!」同學考上成大工程學系備取第一名,如果丈夫念台大,他的同學便可以順利遞補上成大。

我先生第一天到台大上課,看到那麼寬廣的教室,講台下的座位還是階梯式排列,他算是開了眼界。從南部北上的他,這輩子沒看過那麼大的教室,有點畏生,站在教室門外徘徊,不敢進教室;他的臉上有顆痣,還長了鬍鬚,年紀又比同期同學大三到四歲,同學見他外表老成,而且站在教室門口,以為他是教授,對著他喊「老師好」。

後來,孩子到丈夫的醫學院同學那裡看病,先生的同學跟我兒子說,「我以前被你爸爸占好多便宜,我不認識自己的同學,居然還叫他老師」。在被誤認為老師的趣味中,我先生的台大學生生活,於焉展開。

當時北上求學的丈夫需要住宿的地方,我們老家是日式宿舍房子,正好庭院有一獨立房間,就在主屋後面,大姐引薦下,我的先生租住在那間房。

我的大姐嫁給丈夫的表哥,算是他的表嫂,丈夫當我們家房客,我因此認識他,都是緣分。

那時,我每天做好早餐才出門上班,下班以後,還趕著回家煮晚飯。先生在我家搭夥,見我工作之餘,還忙做家事,他心想,「這個女人蠻適合做鄉下媳婦」,我們之間的夫妻因緣是這樣開始的。

過去那個年代,醫師社會地位很高,不少有錢人家都會以豐厚嫁妝條件將女兒嫁給醫師。我認為,這種婚姻的結果可能是丈夫經濟上依靠女方,心理總有些負擔,先生會覺矮太太一截,因此,並非每個醫師都喜歡「高攀」富有家庭,我的丈夫就是其中一位。

但我還是常開玩笑地說,「那時候也是我賺錢養老公啊!」我們結婚時,他就讀台大醫科六年級,我是家裡經濟支柱,負擔我們家的柴米油鹽生活開銷。往後兩人婚姻生活,其實也都是互相支援的平等關係,我覺得這樣的婚姻很好、很平衡,非常幸福。

婚後新生活

婚後,我跟先生在外租屋,地點接近台大醫學院。房東住一樓,二樓有三間房間,我們租其中一間,與同住房客共用廚房和衛浴設備。

租屋生活很難隨自己的意思,但總要有基本的乾淨舒適空間。房客共用的一間蹲式廁所,經常傳出臭味,我跟丈夫無法忍受,自掏腰包買鹽酸,趁著半夜其他房客睡覺休息時打掃廁所,馬桶變得潔白光亮,也順道整理廚房。

之後,我們的共用空間就變了,大家不再偷懶,煮完飯也會隨手收拾整理,一起努力維持環境整潔及居住品質。

同住房客們為表達感謝之意,特別贈送兩張門票,我們夫妻因而有幸到三軍俱樂部前廣場觀賞美國溜冰舞團表演。

我跟先生幾乎不吵架,跟老公相比,我比較容易生氣,他會很冷靜跟我理性討論,「也許是我的錯」,「或者兩人都有不對的地方」,先生常常主動打開僵局,個性很好。

我的丈夫很愛看書,也鼓勵人家讀書,在我看來,這是他非常好的優點。每次買書,都會買兩本,一本給我,我們併肩坐在桌前一起看書的景象,彷彿昨日,也成為溫暖又愉快的回憶。

能有美滿的婚姻,應該是跟先生的個性差不多,都忍受不了髒亂,且事必躬親,帶頭做表率。我們興趣相投,都愛閱讀。與他相處,不覺歲月流轉,多年如一日,即使他已過世,我還感受到曾和他一同生活過的美好痕跡。

跟著丈夫回南部

我先生從台大醫學院畢業後,很希望能返回南部故鄉工作,他在高雄醫學院當住院醫師,這是當年離屏東最近的大型教學醫院。

丈夫在高醫治好不少病人,南部人熱情的回報,讓我印象深刻。一名痊癒的患者送來一大桶草蝦致意;一位住高雄大寮的年長婦人肝昏迷,病況危急,我先生救醒她,家屬拿一百顆鴨蛋表達感謝。夫家的二哥住高雄,在當地前金國小任教,我們將這些患者的好意,一起分享給二哥二嫂。

其實,丈夫很想繼續鑽研醫學,他的很多同學都走學術研究之路,不少人當上教授。但先生很認命,考量他家裡的經濟情況,改當一般開業醫師,在小鎮開立診所長達40、50年,丈夫常跟我提到他的人生遺憾,「我如果能夠走這條路(教授學術研究),介好!」

他在高醫當住院醫師一陣子,公公就要求我們回去,公公直接講明「咱家沒錢、沒土地,唯一只有你能回來賺錢養家」。那時候,也是醫師的夫家大伯父,決定離開台灣到日本發展,能接棒扛下家裡經濟重擔,就只有我先生而已。(下一篇:與夫同行 回恆春開診所

從台灣頭到台灣尾 許徐文昭 一世紀的人生故事 全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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