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美軍爛炸台北城,目睹日軍與一般人民死傷,街道上屍體橫陳,逃難到鄉下找叔叔,生活困頓,只能四處幫忙農作,以工換食與換宿。
戰爭與和平
經歷年輕時那一段戰亂日子,我希望以後世界不要有戰爭;當年日本軍國政府為了戰事擴充兵源,徵兵年齡一直往下調降,還成立神風特攻隊,讓年輕人駕著自殺飛機「尋死」,這些做法根本罔顧生命,實在是「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前線戰事越發緊張,升高三之後,中山女高的學寮(宿舍)解散,讓我們自己出去租房子。那時我租在離日本總督府(現為總統府)不遠的仁愛路,那附近常有盟軍飛機環繞,引擎聲響轟隆隆,但一下子便飛走,好像故意嚇唬人。我們漸漸習慣盟軍飛機在頭頂天上盤旋,次數多了,大家都失去戒心。
我住的地方在東門國小正對面,另一邊是日本軍方火藥庫,開南高中也在附近。1945年(民國34年)5月30日台北市大空襲,火藥庫當然是盟軍目標,我們卻以為跟之前一樣,美國飛機繞幾圈就走。警報一來,我選擇躲在收藏被子的被櫥,沒想到這次來真的,美軍B29飛機攜帶炮彈,火力狂瀉而下,有一顆炸彈就掉到離我住處的被櫥不遠,如果美軍拋擲目標差個幾尺,可能炸到我身上了,如此接近死亡卻能逃脫,或許上天認為我的命還不該絕。
我向日本人租屋,他們的房子本來有防空洞,但洞內積水,本由房東女兒跟我們負責清理,但大家推託責任,沒有人願意清理;等到美國飛機真的帶著炸彈來襲,我們趁著空襲間空檔,趕緊跳下滿滿是水的防空洞,泡在水裡不知有多久,時間過得好慢,一直躲到下午3點才出防空洞。
一出來便看見遍地橫屍,火藥庫前死了不少日軍,士兵死傷無數,我感到人世無常,戰爭好嗎?能為大家帶來什麼?這些日本士兵也可能是別人的兒子、哥哥、丈夫,我們中山女高校長也在躲進防空洞前,一個不小心撞上防空洞口而身亡。生命多麼寶貴,不該命絕的人卻因戰事無辜犧牲,很不值得。
亂局中的人情冷暖與無奈
台北大空襲之後,學校保健室的日籍老師收留住校學生,日本老師很有愛心,人很好。印象中,他們家後院種滿蔬菜,讓我們到他家吃飯,戰爭亂局中,我們因他感受到溫暖人心,看到人性光明面。
我的同學有人暫時寄居老師家,同樣來自廈門的學妹則住在她的親戚家裡。我自己一個人在東門城口哭了起來,不知何去何從。當時我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只有住在桃園平鎮的叔叔,我從台北坐火車到他家,無助的心想要找依靠。
叔叔看到我,第一句話是,「有沒有拿米來?」
我一個高中生怎有能力帶著米來投靠親人?戰爭亂局裡,人的腦袋及直覺果然是從「生存問題」出發;這是人性,沒有什麼對錯,叔叔家自身難保,無法飽足,怎有餘力再多供應一人?
後來阿嬤出面,讓我「以工換宿」,阿嬤喚我去洗叔叔的衣服,讓我能有點「貢獻」,可以待下來過夜。
平鎮客家庄有許多農田,客家婦女一早拿著鋤頭下田,我跑上前熱切詢問她們有沒有工作給我做?當時正忙著收割稻作,缺人手。我的加入,正好幫得上她們;工作空檔有兩次點心時間,再加上供應的晚餐,我工作換食,傍晚再回到叔叔家休息,單純的勞動帶來身心滿足。待在平鎮一段時間,還跟農人學插秧,此時才明白在中山女高宿舍飯前的感謝歌曲,其中「粒粒皆辛苦」歌詞真義,就是如此。在稻田裡撒種、插秧時,會遇到水蛭、水蛇,實際體驗農家耕種生活約有半年之久,非常耗體力,忙碌又辛勞。
戰亂時期親人離散 郭同學及其叔叔是我與家人重逢的恩人
我念高校一年級時,發生第二次世界大戰,直到1941年12月8日,日軍突襲珍珠港事件前,我們甚至不覺得戰事會擴延到台灣。
一個單純的高校生無法想像戰爭的可怕,直到自己親身經歷,跟大多數人一起陷入戰後困苦不堪的生活,之後,我才明瞭,世界沒有任何一塊土地經得起這樣的蹂躪,也不值得變成如此人間地獄。
戰亂也讓我與住在廈門的家人失了聯繫。父親從廈門來台灣,急著找我,也透過一位郭姓朋友協尋,但中山女高有數千名學生,該從何找起呢?郭叔叔的姪女也就讀中山女高,他答應父親先從姪女那兒打探消息,她是從宜蘭轉校到中山女高。
與郭家叔姪的因緣,幸運又巧合,沒有他們,我無法與家人團聚。
戰後,台北市一片狼藉,學校也停課,我到叔叔家避難。國民黨軍隊及政府接收台灣後,我雖然我身無分文,仍從桃園平鎮的叔叔家回到台北,想復讀中山女高,甚至跑到日本老師那裡尋求幫助。日本老師對我說,身為敗戰國民,就要被遣返,怎麼有能力幫你?
當時身旁有個女生聽到我跟老師對話,跑來我身邊說,「我從宜蘭來,一個人在外租屋,妳來跟我一起住好了」。這位女生供我吃住,對我很好,中山女高開學後,發覺她居然轉學來當我的同學。我們一起住到父母親找到我為止。而這位同學姓郭,正是郭叔的侄女。
當時我的父母返台,苦尋不到女兒,因為郭同學的叔叔,我才得以跟父親見面,找到家人。
中山女高畢業後,我跟郭同學都結婚生子,有了家庭,各自忙碌,很久沒有聯絡;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以後,才開始頻繁往來,有次她來到恆春找我玩。
丈夫聽說郭同學以前幫忙及照顧我的故事,交待我要好好招待她。我的先生是古典樂迷,也是標準音響發燒友,他在診所三樓布置一間音響室,平常不肯隨便讓人進入,他主動邀我同學到裡面聆聽音樂;過了幾年,我同學的先生癌症過世,我老公特別跟我說,要北上送人家最後一程。(下一篇:身為家中經濟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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