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生活及醫學的進步,帶來了高齡與長壽,也衍伸了許多必須思考的新議題。日本科學史家、科學哲學家村上陽一郎多年來一直在思考醫療和死亡問題,在新書《怎麼活怎麼死:死不了的時代,我們有權利決定如何離開》,探討在面對死亡時,當自己和家屬的心態該如何整備?其中一個篇章分享了他享壽106歲的媽媽,面對女兒過世時,泰然自若的表現,令作者大吃一驚。
家母享壽106歲,家姊在家母95歲時早一步過世。
子女比父母早逝,一般習俗是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當初家姊過世時,我十分擔心家母的精神狀態。
畢竟家姊與家母都是女性。儘管家姊遠嫁異國,偶爾才回國的期間很長,家母應該還是很仰賴她。我認為家母恐怕難以承受女兒過世的傷痛。
然而實際情況卻令我大吃一驚。雖然這個說法不好聽,不過家母一副若無其事,泰然自若的模樣。她當時雖然將近一百歲,頭腦還很清楚,沒有任何失智症的症狀,情緒上也沒有問題。
我在醫院送走家姊,回家向家母報告姊姊過世時,她沒有流露一絲一毫動搖的表情,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喪禮時她坐在輪椅上出席,前來弔祭的賓客紛紛慰問,她也是堅強回應,沒有流下一滴淚。回到家之後,馬上恢復正常生活。
我曾經想過家母究竟為何能如此平心靜氣?難道人年紀大了,面對親人死亡就能冷靜自持嗎?家母原本就個性堅強剛毅。家父年紀輕輕便突然過世,當時也不曾看到她哭泣。家姊確定罹患乙狀結腸癌之後,比醫師宣告的剩餘壽命還多活1年。家母大概在這多出來的1年之間做好心理準備。
大受歡迎的男高音藤原義江(1898∼1976)和藤原亞希(1897∼1967)結婚之後,表示亞希好好「教導」了他這個野人一番。第一件事情是「早上翻開報紙要從訃聞欄開始讀起」。現在要我每天先從報上的訃聞欄開始看起,有點痛苦。看到比自己年紀小得多的人死於肺炎或是和我一樣罹患癌症卻撒手人寰,心情總是難以言喻。
然而仔細想想,看著比自己年輕的人陸續離開人世,或許能逐漸接受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對於家人來說也是一樣。活得越久,不免會遇上身邊的人過世。
家母出生於明治時代,兄弟姊妹多達10人以上,其中有些人一出生便夭折,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家母最後活過100歲,其他兄弟姊妹都早他一步撒手塵寰。家母面對女兒過世仍舊平靜自若,或許是因為在此之前已經送走了多名近親。
反而言之,現代人因為少子化與小家庭化的影響,所謂的近親人數大幅減少,也沒什麼機會體驗身邊的人過世是怎麼一回事。例如從鄉下到城裡工作,結婚生子,當接到老家通知家人即將過世,往往趕回家時已經來不及見上最後一面,甚至已經火葬完畢,連骨灰都沒機會看到(日本人習慣在過世三天之內完成喪禮與火葬)。
就算這個例子太極端,現代人的確越來越少送終的機會以及親眼目睹死亡的過程。
所謂的死別,除了意外或天災等特殊場合,一定是線性過程,而不是點的事件。然而現在家人過世往往成為短暫的點,死亡逐漸成為超脫日常生活的特殊事件。
換句話說,過去為身邊的人送終是件普通的事。經歷幾次之後,自然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其中一份子。因此過去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卻成了異乎尋常。
家母晚年時,我盡量避免出差。不得已為了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等工作出國開會時, 總是儘量縮短滯留巴黎的時間。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旗下的某個委員會看我是委員當中距離會議地點最遠的人,特意把會場安排在戴高樂機場中的飯店。會議結束後,我連巴黎的街道都沒踏上一步,旅程就在機場到機場之間結束了。家母過世時,我不巧正在外頭工作。接到通知馬上從辦公地點趕回家,卻還是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她過世當天早上也與平常一樣,在自家和我們一起生活。她沒有罹患疾病,至少肉體不曾承受病痛,最後撒手人寰時應該也沒有遭受多少痛苦。身為兒子,我覺得自然死是很幸福的死法。倘若家母的案例變得理所當然,「百歲社會」絕非不幸的時代。
本文摘自《怎麼活怎麼死:死不了的時代,我們有權利決定如何離開》創意市集2021/03/27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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