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你我都陌生,卻不容忽視的行業!不僅日本有特殊清掃隊長,台灣也有一群人在此專業領域幫助需要的生者及逝者!藉由台灣特殊職人「命案現場清潔師 」的工作見聞與獨特體悟,帶我們直視最寫實、卻也是最難以想像的事件現場。《命案現場清潔師》精選閱讀:
生與死的墨跡
某天一早收到任務,我來到位於某山的社區。到了現場,放眼所見,除了走道以外,只能用「雜亂不堪」來形容,三房兩廳的空間到處堆放雜物,室內空氣瀰漫著屍臭及食物腐敗的味道;進入房間,物品散落一地,像是遭人闖空門,亂到無話可說;望向主人的睡床,床墊看起來就像是有人把顏料潑灑在上的畫布,墨水漸次暈染開來,為白淨的畫布,渲染出不一樣的色彩。
可能有人想問,案件現場怎麼會有顏料?原來⋯⋯,那些山水畫般的「墨跡」,來自主人死亡多日後從身上滲出的體液。
我退出了臥室,與委託人們搭起了話。
這次的委託人有三位,分別是兩女一男,其中一位頭戴鴨舌帽、綁著馬尾,秀麗臉龐布滿淚痕的女子,始終默默站在一旁,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從談話中得知,房子的主人是委託人們的父親,他在此租屋獨居。因隔天剛好是租約期限的最後一日,還有其他因素限制,所以必須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將房子裡所有的物品清空,以便進行點交。
我與委託人確認好工作內容後,他們先行離去,而我接著開始清理。但是因為一屋子東西實在太多,時間又相當緊迫,只能立即調動所有同仁前來支援。
不一會兒,大夥兒陸續抵達現場,其中還有一位初次上工的實習清潔人員。當其他人整理裝備時,我跟實習生就先上樓察看現場。我們才剛走出電梯,實習生就開始五官糾結,腳步越來越沉重,好像在泥濘中跋涉,困難的前進中。
我看到她不舒服的樣子,就馬上問說:「怎麼了嗎?我剛剛有先簡單處理了一下,現在走廊的味道應該沒有那麼重才對啊⋯⋯。」其實我不該那麼說的,因為我完全忽略了她是第一天來到現場,聞到的任何味道對她而言都是極為惡臭,眼見的任何一幕都是非常驚恐。
只見她搖了搖頭,直說沒事,所以我也沒多想、自顧自地往前走。當我一個箭步打開大門後,又一是陣濃厚的異味飄出。而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後方傳來「碰」、「蹬」、「啪」的聲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情,立刻回頭一看,原來是應該在我身後支援的實習生所發出的聲音!請放心,她不是昏倒,她⋯⋯,她竟然逃跑了!
雖然大門距離電梯只有十多公尺,但看到有人可以在我轉頭的瞬間,說時遲、那時快的狂奔到電梯前,手指還不停按著向下的按鈕,沒等電梯門完全打開,便立刻竄了進去,然後又急忙的戳著按鈕催促電梯門關上。我想,這一切發生可能還不到十秒吧!人的潛力果然是被激發出來的,只要遇到不對勁的情況,腎上腺素立馬發揮作用,好在最短的時間逃離危險現場。
我關上大門、慢慢走向電梯,按下電梯按鈕,回到了一樓,看到剛剛用盡全力逃跑的實習生蹲在中庭乾嘔,我上前遞了包面紙並慰問她:「還好嗎?如果受不了的話要不要先回去?之前有跟妳說過,我們的工作環境一般人很難接受的。」
她伸手接過面紙,一邊擦嘴、一邊點點頭,不知道她點頭是想回家還是想繼續做下去?我想應該是後者吧!就輕聲的對她說:「喝點水,坐在椅子休息一下,等心情平復後妳就先回去。」
她搖搖頭,眼中帶淚的說:「我可以繼續工作的。但你沒先告訴我味道會那麼重,我沒有心理準備,所以門打開、我一聞到味道就嚇到了。」
我說:「剛開始都會這樣,你沒有吐已經算不錯了。你再休息一下,等會跟其他人一起上來。」旁邊正在整理裝備的同事們一副老鳥神情,看著我跟實習生的互動,他們臉上戲謔的表情,只差沒說出口:「菜比八,被嚇到了喔!先前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震撼教育一下就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了吧!」
我獨自回到現場,開始整理起屋內的垃圾,先清出一些空間。沒多久,其他人(包括實習生)也一起來到了屋內。
簡單的分配工作後,我們便各自分組進行。屋內髒亂不堪,餐桌上的鍋貼早已成為蟑螂的餐點,酸辣湯的表面浮著一堆蛆,還不斷的冒起泡沫;冰箱裡面除了食物,還塞滿許多醃菜醬料,以及從便利商店拿回來的調味包;浴室的馬桶,排泄物已堆積超過水面;陽台上的衣服,在反覆穿洗之下,許多都已破洞,領口也鬆垮成荷葉邊。
老人的生活,不得不與髒亂為伍,到底是安享晚年,還是等死?
而老人的房間,是他生前待的最後一個地方,房裡有張不知陪伴他度過多少寒暑的床。泛黃的白色床單,被遺體的體液渲染成紅色與褐色,就像畫布上淡淡的墨跡,繪著一個人的生,畫著一個人的死。
不得已,要透過我們的雙手,一點一點清除屋主曾經活著的痕跡,才能慢慢地騰出屋內的空間。在整理的過程中,不時有左鄰右舍前來關心,不僅談論著他們所認識的老人,還不停地罵著他的女兒如此不孝,為何從不前來探望,導致憾事發生。
就在一位婦人不斷大聲嚷著往生者女兒的不是時,正好委託人來到了現場。婦人一看到委託人,才剛要說出口的話立即吞了回去,然後就轉身低頭離開,同時,女委託人熱辣辣的雙眼直盯著她,目送她的離去。不曉得那位婦人若看到她的眼神,會是怎樣的表情?
方才來到現場的,僅有最初時和我談話的一對男女,他們看過現場的狀況後便隨即離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經過,從白天工作到黑夜,在眾人的努力下,房子已恢復原有的寬敞,環境也恢復整潔。辛苦了一天,總算達成委託人的要求。
這時,頭戴鴨舌帽、綁著馬尾的委託人隻身來到現場。她雙眼泛著血絲、眼皮浮腫,顯然是剛哭過的樣子。她看了現場環境後,眉頭深鎖,又流下兩行清淚。
實習生見狀趕忙上前勸慰,還拿起我給她的那包面紙,讓委託人擦淚;在她的關心下,委託人娓娓向我們說出內心的感受。
原先和我談話的兩位委託人是她的姐姐與姐夫,姐姐的母親過世後不久,父親即再娶而生下了她,所以她倆是同父異母的姐妹。然而大女兒對父親的再婚很不諒解,因此在出社會後便和家人較少聯繫。
而她則因為工作的關係,和父親也比較少見面。前些年她母親過世後,雖然想接父親來家裡住,但他卻不肯接受,只是偶爾會到女兒家住個幾天。她對於父親家中雜亂的情況雖然了解,但是礙於父親的拗脾氣,想要幫忙整理鐵定會換來他一頓罵,有心卻也無能為力。
她曾與父親相處的美好回憶,竟然蓋不去也抹不了床上那淡淡的墨跡帶給她的震撼。
當警方通知父親的死訊後,她急忙趕回來處理後續事宜,姐妹倆一回到父親的家、與我見面之前,姐姐便對她表明,「待父親的事情處理完後,姐妹倆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往來了。」
雖然她很少和姐姐見面,但是在父母相繼離去後,聽到這句話,也讓她頓時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家人了,這世界上只剩她孤身一人。潰堤不止的淚水,不僅僅是為父親的驟去而哀傷,也是為她自己茫然孤寂的未來而哭泣。
盧是我聞
根據官方資料顯示,台灣早在一九九三年就正式邁入高齡化社會 ,每一百個老人當中,就有十二人獨居,傳統三代同堂家庭逐漸凋零,取而代之是單身或核心家庭型態。也因社會型態改變,台灣的老人與子女同住的比率越來越低,形成獨居老人的現象,也因而發生了不少孤獨死 亡的事件。
孤獨死,指的是沒人照顧、獨自生活的人,因疾病等等原因在住處往生,且臨終時無任何親人在場;當然此現象不僅發生在老年人身上,也發生在那些被社會遺忘的弱勢族群。
有許多情況是個案本身已經喪失「自理」生活的能力,和親友也逐漸斷了聯繫;他們的居住環境雜亂不堪,堆滿了酒瓶、藥物以及垃圾,有時想打理,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生活在自己建構的「舒適圈」中。獨居者活著的時候就像「人間蒸發」,即使已在家中死亡多時,遲遲未被發現也很正常;往往都得等到傳出了屍臭味,才會引人注意,也才讓人想起往生者曾經存在過。
孤獨死,在台灣已不是新鮮事,但台灣一年有多少孤獨死案例?官方沒有統計。目前全台獨居老人超過三十萬,台灣老化速度已超越日本,從日本經驗來看,孤獨死絕對是政府該重視的議題。然而,如果政府連統計資料都沒有,要怎麼談最基本的預防與協助?
我們的工作,是超然、是專業,不是很偉大,但卻是必須。當哪天不需要我們的時候,或許就是政府肯用心去「苦民所苦」,正視身處社會暗角的人們,並用積極且正面的態度去應對處理。期許台灣領導者、從政者的宏觀與對專業的尊重,減少無謂的政治角力,把心力與資源放在落實從出生到死亡的完整社會照顧,願老有所依,願老有所終。
本文摘自《命案現場清潔師》橡樹林 2019/06/15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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