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工作室櫥櫃,一把把形狀各異的自製花匙,有尖、有圓也有方,一塊塊拖線線板上註記著「出身」,是由現年88歲的國寶級土水匠師蘇清良(良伯)親手寫下。他拿著抹刀跟各式泥作工具,走遍臺灣南北替人起厝,握著拖線線板投身古蹟 修復 ,抹平每道歷史印記,精雕每吋花紋與線條,為古蹟重拾昔日風采。
蘇清良匠師投身土水行業逾70年,是少數漢式傳統建築及和洋式近代建築兩大系統兼擅之傳統匠師,更是國寶級古蹟修復師,2022年文化部認定為重要文化資產保存技術「土水修造技術」保存者,成為高雄文化資產保存技術首位「人間國寶 」。
「阮自臺灣頭做到臺灣尾,對(uì)淡水一直做……,做去到恆春。」(我從臺灣頭做到台灣尾,從淡水一直做……,做到恆春。)蘇清良匠師談起經手修復過的古蹟,彷彿為大家翻開一本臺灣建築史──自臺灣最北端的淡水紅毛城、臺北賓館、國立臺灣博物館鐵道部園區、臺北公會堂(中山堂)、臺北孔子廟,中部新竹州廳、霧峰林家花園、清水黃家瀞園,到南部吳園(原臺南公會堂)、水交社文化園區及高雄的橋頭糖廠、鳳儀書院、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原高雄市役所)、原愛國婦人館、鳳山東便門與舊三和銀行,最南至屏東恆春古城等不勝枚舉。
巧手復舊保存原貌 鳳儀書院再現百年風華
採訪這天,良伯帶著家人一起走進鳳儀書院,宛如進入時光隧道,追憶當年修復的點點滴滴。市定古蹟鳳儀書院興建於1814年,為臺灣現存規模最大的書院,建築規模及藝術表現首屈一指,是清代書院建築典範。
然而二次戰後遭租佔戶以各種增建物遮蔽樣貌,磚牆斑駁、雜草蔓生,高雄市政府於2009年啟動修復工程,蘇清良匠師參與原貌整修工作,經過長達4年修復,重新疊成質樸的咾咕石、卵石牆面,抱鼓石、石柱珠的造型雕紋,及別具特色的清代尖角瓜筒經典重現,2013年鳳儀書院正式重啟門扉,在世人面前展現昔日風華。
重遊舊地,年近九旬的良伯熟練地穿梭在頭門、講堂、廳事及兩廊廳舍間,細數過去修復軌跡,例如鳳儀書院屋頂最具特色的燕尾翹脊,是由三組不同的工班共同修葺而成,先由第一組工班製作主體粗胚,再由他負責抹塗白灰,最後交由彩繪工班進行彩繪;古色古香的斗仔磚,早已想像不到最初坍塌景象,他以斗仔磚砌成盒狀,在盒中填入土石碎料的工法復舊;材料使用上,保留舊有堪用的部分,其餘補上新磚,堆疊出新舊融合,深淺色彩交織的美感。
來到講堂後方的拱門,良伯抬頭指著拱門上緣的圓弧形狀,是透過仿作一個樣板,用半尺磚下去切割而成;不時會看見的直櫺窗,風格細緻優雅,窗內磚條使用半尺磚,磚與磚之間內部用鐵片固定、避免傾倒,並非單純疊砌磚塊如此簡單。即使距離修復完成已多年,細節仍清晰烙印他的腦海中。
16歲拜師學藝 從土水匠師到古蹟修復師
在案場人稱「良師」、「良伯」的蘇清良匠師,1935年出生高雄湖內,小學尚未畢業就跟著家人接觸土水工作,16歲正式拜師學藝,他回憶,由於個子小,師傅還特製一張矮凳讓他站著抹牆,他邊做邊學、練就一身好手藝,從傳統竹籠屋、土墼厝,到三合院、四合院等大厝與現代樓房都難不倒他。
蘇清良匠師從替人蓋房到投入古蹟修復,完全是因緣際會,「我頭仔是做現代(樓房)的啦,阮後生蹛佇咧慶洋公司(食頭路),慶洋公司攏是做古式的,臺北賓館無人會曉拖線條,所以阮後生就叫阮來做;若無,我本底欲出國去看埃及金字塔。」(我起初是做現代(樓房)的,我兒子在慶洋公司工作,慶洋公司都是做古式的,臺北賓館沒有人會拖線條,所以我兒子就叫我來做,不然本來要出國去看埃及金字塔。)
1998年兒子蘇神男所屬的營造公司,標得臺北賓館修復工程,尋找傳統線板施作的師傅上遇到困難,他義不容辭接下擔子,將退休計畫擱在一旁,土水人生轉了彎做和洋式建築,一路至今,不覺間已20多年光陰。
注:拖線,指師傅使用模板和工具,以手工拖拉、雕塑等泥作方式,呈現柱體、牆面、天花板等稜線、花紋,類似今日的「線板」裝飾。
為建築量身打造工具 立體雕花完美重現
臺北公會堂(中山堂)是蘇清良匠師踏入古蹟修復的第一件作品,他以銳利的目光宏觀建築結構,挖掘各處蛛絲馬跡,他說,「做古式的是愛動腦筋!現代的就是抹壁、疊磚仔爾,較早的古厝、大厝嘛攏真困難。」(做古式的要動腦筋!現代就抹壁、貼磚而已,比較早的古厝、大厝也都是很困難。)
建築師會告訴匠師要做成什麼樣子,但該怎麼做只能靠匠師自己思考,和洋式近代建築受西式建築影響,裝飾性線條多,自製拖線線板成了必備功夫,因應不同牆面與角度,塗抹白灰牆的抹刀也要量身打造。
至於哪個古蹟最有挑戰性?蘇清良匠師認為是國立臺灣博物館鐵道部園區及新竹州廳。憶及修復鐵道部園區過程,要如何將完全脫落的天花板恢復原貌,就讓他傷透腦筋,「天篷內底攏是木摺條,一層一層,真正足困難!」(天花板裡面都是木摺條,一層一層,真的很困難!)光是木摺壁就得3道程序,他仔細研究、精心雕琢,才成就現在令人讚嘆的橢圓形天花板,以及細緻的立體雕花,綻放老建築最精彩的姿態。
只要一有機會,良伯就會到以往修復過的案場走走,看到遊客如織走入欣賞古蹟,他感到「足歡喜的呢!」因為,他經手的案場品質經得起時間考驗,「恁看新竹(州廳)做偌久矣,阮足歡喜天篷攏無落落來(lak--lo̍h-lâi),天篷攏釘木摺條,閣再抹白灰、拖線條,線條足幼,足媠的。」(你看新竹(州廳)做那麼久,我很高興天花板都沒掉下來,天花板都釘木摺條,還要再抹白灰、拖線條,線條很細,很漂亮。)
他會仔細檢視天花板、白灰壁等是否堅固如常,「阮(做)的白灰壁會當擋足久!」(我們的白灰壁可以撐很久!)良伯笑說沒有自誇,不易龜裂的白灰壁是長時間鑽研調配出來的招牌,箇中撇步是心血的累積,亦是對土水工作的重視。
職人 精神傳三代 孫接棒修復古蹟大業
能夠精通漢式傳統建築及和洋式近代建築兩大系統的傳統匠師,蘇清良匠師為其中極少數之一,就在他擔心手藝無法傳承之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孫子蘇建銘從電子系畢業後,從事電子業1年多後決定轉行。
他說,學生時期寒暑假就常跟著爸爸和阿公跑案場、做土水,本來只當作打工機會,沒想到耳濡目染下也產生興趣,2017年正式向阿公拜師學藝,隔年就取得文化部傳統匠師資格。
上班環境從辦公室到建築案場,起初不太適應,滿滿的專業術語摸不著頭緒,讓他深覺隔行如隔山,加上要跟老師傅學習技術、溝通,認為「轉換心態」是最重要的事。蘇建銘分享,正式拜師後,阿公送他一支抹刀,熟悉的手感、細膩的手路,「一直用到現在,沒有這支抹刀,真的不行!」。
古蹟修復場域裡,蘇清良匠師帶學徒有一套哲學,他常常叮嚀孫子「做慢無要緊,做好就毋通改。」(做慢不要緊,做好就不要再改。)施作速度不用快,慢工出細活。與良伯既是祖孫也是師徒,蘇建銘看著阿公帶一班十多人一起工作,他的感受是「很尊敬師傅」,下了班,則可以放下專注緊繃的壓力,回到孫子身分,輕鬆跟阿公討論生活大小事。
「孫仔欲出來做,阮足歡喜的!按呢(修復)古蹟的工課就袂無去矣!因為阮拄仔好三代攏咧做古蹟,阮一代、阮後生一代、阮孫仔一代。」(孫子要出來做我很高興啊!這樣(修復)古蹟的工作不會不見,因為剛好我們三代都做古蹟,我一代、我兒子一代、我孫子一代。)談到孫子願意接班,在蘇清良匠師充滿歲月痕跡的眉宇間,看得出開心與驕傲。
兒子從事建築工程,孫子師承祖父,現在不僅能獨當一面,還有1名學徒跟著他工作,忙碌的時候,良伯的牽手也會從旁協助綁苧麻線等工作。「做土水」原先為了謀生餬口,而後竟將土水做到極致、成為藝術,更成了傳承三代的家族志業,凝聚一家人的心。
「這馬準備起兩層樓,欲用甲足媠予人參觀,準備欲共拖線、線板釘好勢。」(現在準備蓋兩層樓,要用得很漂亮給人參觀,準備要把拖線、線板釘好。)良伯湖內家的後院正在整地,規劃新的空間放置伴他征戰過大小案場的每樣工具,是回憶紀念、也是傳承。
蘇清良匠師「一生懸命」地反覆銘刻他的執著與堅持,以長時間的毅力及深厚的修造功力,將歲月奉獻於臺灣的老建築與傳統文化 。他相信,當人們走進古蹟那刻,必定會看見他對古蹟修復的這份心意,為臺灣留下珍貴的人文精神。
人間國寶 蘇清良匠師
• 1935年出生於高雄市湖內區
• 精通箄仔壁、土墼厝、壁體疊磚、屋面蓋瓦、灰泥裝修、線角修飾等建屋與土水技術,也參與山場(墳墓)之施作,皆是傳統寺廟、民居、宅第、墓葬等古蹟修復所不可或缺之技術
• 曾參與修復之古蹟:淡水紅毛城、臺北賓館、國立臺灣博物館鐵道部園區、臺北公會堂(中山堂)、臺北孔子廟、新竹州廳、霧峰林家花園、清水黃家瀞園,到南部吳園(原臺南公會堂)、水交社文化園區、橋頭糖廠、鳳儀書院、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原高雄市役所)、原愛國婦人館、鳳山東便門、舊三和銀行、屏東恆春古城……等
• 2019年登錄為高雄市文化資產保存技術「土水修造技術」保存者
• 2022年登錄為重要文化資產保存技術「土水修造技術」保存者
本文轉載自《高雄畫刊》,原文為:人間國寶蘇清良匠師 「一生懸命」修築古蹟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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