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祖母活在我不能想像的年代...「會像分小狗一樣,讓女兒分到別人家去」

「祖母曾經跟我說,她父親是漢文老師,在日據時代,還祕密教授漢文,不敢給日本人發現...

「祖母曾經跟我說,她父親是漢文老師,在日據時代,還祕密教授漢文,不敢給日本人發現。」 圖/吳淡如臉書

祖母極少對我講起家世,但每一句話我都牢記。知名作家吳淡如 出版新書《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書中提到,有些疑惑,始終無法解開,或者屬於歷史中未曾出現的陷落與斷層。祖母曾經跟我說,她父親是漢文老師,在日據時代,還祕密教授漢文,不敢給日本人發現。

她父親也是村子裡唯一的中醫,有一本寶典什麼的,翻得破破爛爛,字寫得密密麻麻,可惜沒有留下來。然而,祖母的兄姊們都沒有讀書,他們都不識字,不管是漢文還是日文。祖母是家裡的老么,也是家裡唯一上過學的,當時女生上學的很少。她說,是有公家機關的人到她家裡,要她上學,說了老半天,她父親才肯。我曾經看過她的小學畢業照。一個漢文老師為何寧願家裡的孩子都是文盲?我怎麼也想不懂,是日據時代開始了的原因吧。中間的「交接」讓人猶豫,到底該學哪國語文呢?

會像分小狗一樣,讓女兒分到別人家去,也是當年正常得不得了的事。雖然「童養媳」在臺灣的舊時光,誠屬共同悲劇。祖母家裡的兄弟姊妹應該有八到十個。出嫁後,祖母跟她的手足似乎都沒有來往,唯一曾在我幼年時期出現在我家的,是祖母的大姊。當時只要生出第二個女兒,都會被送到別人家當童養媳,為家裡省口飯。大姊和祖母是家裡唯二沒有被送走的女性,所以她和大姊有著比較緊密的情誼。她應該是五女。其他的姊姊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

總之是血緣之親音訊杳然,只求上天賞飯。這段故事,我倒聽過幾遍…… 祖母說,她很小的時候,不時會有人來家裡挑小孩,雖然她還很小,就懂得躲在棉被裡,憋氣藏著,不要出來。有一次她跟另外一個姊姊(搞不清楚是二姊還是三姊),一起躲進棉被裡,那個姊姊還故意往她的屁股捏了一下,想害她叫出聲來被人帶走,她忍著不叫,結果後來被帶走的反而是那個姊姊…… 她說這件事時竟有一絲僥倖和得意口氣。這算是一種幸運嗎?

祖母說,她那些當童養媳的姊姊,有過得好的,有被虐待的。貧窮的年代,對於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人家來說,要善待別人家來的孩子,真是人性的考驗啊。祖母寵我,或許是對女性命運的疼惜。她從來不覺得我該幫忙做什麼家事,她會,已經足夠了。祖母的大姊一臉慈祥,個性也挺獨立,就算年紀大了,也健健朗朗,偶爾會到我家來找她的小妹。由於我一直在祖母身邊,也被她帶來帶去,常常會賺取到一些零食或小禮物。

到底以前的女人受的是什麼待遇呢?我曾經清楚地摸過某一位姨婆頭上的窟窿。

曾有一位姨婆來找祖母,應該是祖母幼年的舊識吧?她們聊著童年的往事,姨婆說到當童養媳時,總被後來的婆婆往死裡打。她抓住我的手,往她的頭上一摸,對我說:妳看,在這裡!這裡有一個洞!有沒有?這是以前我的養母拿磚頭往我頭上砸下去,打出來的一個洞,我流了好多血啊,妳看看,天公疼憨人,我竟然沒有死呢!

她還在笑。當年一定很痛吧?可是她們那一代人,苦難見多了,竟然都能如此淡然地見證著。多少年來,多少個有家也歸不得的孤單女孩,只因為她生來是個女孩,她就得不斷付出,不斷地為把她帶走的家庭做著家事,養豬、種菜、洗衣服……還被視為是多出了一張吃飯的嘴。最後還要捐出她的身體,為這個實在不怎樣的家庭留下子嗣。她一生是否曾經屬於自己?

這位姨婆講這段故事時,不只一次,像老兵話當年如何英勇奮戰,要別人看看身上的槍砲痕跡似的。她說,後來她還是好好照顧了這位差點打死她的婆婆,讓婆婆晚年得到奉養,好像在講她得過的獎狀似的。

被打死也沒關係嗎?那是一個我不能想像的年代,她們竟然如此的善於忍耐,忍耐一生,是挑戰了命運,還是接受了命運呢?

《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時報出版

《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時報出版

本文摘自《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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