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不出來,換我去靠近。」 捨不得老人家孤單寂寞,這位花甲媽媽開了一間長青班!
她把兩張A4紙遞到我面前,是一份計畫書。12級字標楷體,在提案名稱的欄位裡,端端正正的打著「保庇老寶貝,做就對了」一行字。
計畫是為社區老人寫的,但寫的人不是社工。眼前的這位花甲媽媽,名叫高惠珠。或許可以這麼說,她是一位曾經跟在社工旁邊做事的志工,跟久了,也想自己做點事,於是仿效社工,寫了一份助人計畫書。
對長輩有一種普羅的愛
採訪那天,惠珠的妹妹開車來接,途中我們順道去五金行買塑膠椅。那種塑膠椅在鄉下很常見──放在家門口,用來乘涼坐的便宜椅子──有扶手、靠背又好收納。惠珠的妹妹說:「姊姊的長青班,人越來越多,椅子快要不夠坐。」
惠珠自辦長青班,始於2020年3月,活動一周一次,在惠珠娘家舊址改建的宮廟舉行。廟裡供奉五府千歲,每個星期四早上,她都會準備鮮花,帶著長輩以花代替香,一同祈福。
車子拐入巷內,兩位長青班長輩正好走在前方。兩人一身整齊,手裡拎著勞作作品,步伐雖慢,背影卻有股輕鬆感。有個老婆婆和我們的車子同時抵達宮廟。老婆婆推著助行器,緩慢地移步。走到台階處,惠珠快步向前迎接。老婆婆一看到惠珠,喜遂顏開。寒暄聲從廟裡陣陣傳出,十坪不到的空間,擠了將近20人。想起惠珠在計畫書裡默默許下的心願──重建鄰里情誼。訪問未開始,竟先感動起來。
惠珠退休後,經同學介紹在畢嘉士基金會「永大多元照顧中心」擔任志工。有許多陪伴老人的機會,讓她有一個很深的感觸──長輩只要願意走出家門、與人往來,身心都會變得健康。因此,她的摩托車車廂永遠放著幾張永大中心的傳單。她時常幫忙發,最想邀請娘家附近的長輩到永大走走,但始終徒勞。
「這些老人家心放不開,活得像三等公民:等吃飯、等睡覺、等往生。我在想如果我的父母還在,我捨得他們這樣過生活嗎?」孺慕之情是一個芽,在惠珠心裡破土,「他們走不出來,不然換我去靠近,」於是她向宮廟借場地、自掏腰包開辦南興五王宮長青班,把關心送到她最疼惜的兒時長輩面前。
然而熱情邀約,惠珠並沒有得到長輩熱烈回應。「上課不用錢,應該是騙人的吧?﹗」有長輩這麼懷疑,也有長輩以為惠珠是來賣藥的。她只好拜託老鄰居,陪著挨家挨戶說明,不時騎著摩托車在街頭巷尾穿梭,露臉、打招呼、聊天。取得長輩信任後,長青班才順利開張。
學社工一樣思考,懷抱使命
惠珠不僅嘗試撰寫助人計畫,仿效社工規劃樂齡課程也是有模有樣。她的長青班,辦過畫畫課、插花課、律動課,舉辦圓夢計畫帶長輩去看電影,也曾帶長輩去幼兒園和小朋友一起包水餃、搓湯圓。當惠珠頗有概念地說出『老幼共學』四個字,已經可以斷定她學得不是皮毛,而是能像社工一樣思考──思考活動背後想要帶出的意義。
畢嘉士2020年培訓繪本行動員、展開下鄉巡迴服務,惠珠是成員之一。她把學到的『功夫』,如:演說繪本的技巧,還有設計繪本延伸活動的技能,也發揮在自己的長青班。在畢嘉士結識志同道合的朋友,被她的義行感召成為講師班底,而先生、手足、弟妹、堂弟則是一開始就力挺,以各自的方式給予支持。
惠珠感念在永大中心心靈受到「生命故事書」這堂課的洗滌。「它像是一把鑰匙,讓我有機會重新整理,經歷了各種事件長大成人的我。我以為當時已經克服的痛苦,其實都被我抑制在原處。」惠珠的母親在她高三那年驟逝,一天之內從大姊變成媽媽,扛起家務與生計,她不覺得是犧牲。只是,惠珠始終不解,母親走了那麼多年,一提及母親,她的眼淚依舊撲簌簌地流不來。製作《生命故事書》,她第一次有機會問自己,為什麼?
「原來,當初為了讓弟妹有肩膀,刻意把情緒藏起來的我忘記悲傷了。」透過製作《生命故事書》惠珠問候了自己的內在小孩:「惠珠,你很孤單吧?你那麼想媽媽,卻再也見不到她;你有很多遺憾,遺憾來不及孝順母親、遺憾沒有好好道別......惠珠,你總是這樣一個人撐著,好辛苦......」和過去和解,惠珠試著安撫內在受傷的小孩──她寫下『膚慰』兩個字──給一夕之間被迫長大的小惠珠『膚膚ㄟ(台語)』。
內在小孩被療癒,惠珠也想把這樣的愛傳出去。所以,當她送出去的助人計畫,拿到信義房屋「全民社造行動計劃」一萬元圓夢啟動基金,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邀請「生命故事書」的課程老師孫華瑛來幫長青班長輩上課。惠珠覺得過去雖無法改變,但理解過往一切,才會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要怎麼過──這是製作《生命故事書》帶給她最深的體悟。
於是,惠珠和華瑛老師帶著長青班的老人家製作《一頁書》,藉由書寫和舊照片,回顧家庭、成長、學習、圓夢四個主題;也帶著老人家製作《憶寶盒》。一盒一盒像是扮家家酒的道具──曾是保母的盒子裡有迷你版玩具;針織師傅用牙籤織小小毛衣;打版師傅用厚紙板將生財工具還原得栩栩如生──經由藝術轉譯,這些長輩宛如被施魔法般,每個人都學會用新的眼光,肯定充滿韌性的自己。
「很多老人很鬱卒,覺得在家裡沒有地位,講話都沒人聽,所以我要帶他們走出去,讓他們被看見。」後來《憶寶盒》完成了,惠珠便帶著長青班到其他社區分享。「這些長輩都說自己是歐巴桑,哪有什麼才能,假如能有個舞台讓他去介紹自己,透過別人的反饋,他會因此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聽的人也有機會被啟發,踏上改變的旅程。」
順著這樣的想法,惠珠也曾舉辦社區共食活動。透過一人一菜來「搭橋」,讓長輩的家人有機會看見長輩在長青班的改變。惠珠說:「不只是這樣,裡頭還有另一層意義,就是當長輩出來參加長青班,展開新生活,他也有屬於自己的『話題』,可以跟家人分享。」家人間的情感於是有了流動的機會。
惠珠認為,長青班是共學的場域,長輩除了可以學習新事物,還可以學習人際互動。「群體相處一定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即便是年長者也應該學習控制情緒、拋開主觀意識,把心扉打開,學習聆聽、接納別人的想法。透過互相學習,一起變得越來越好。」惠珠真的把社工思維研究得十分透徹,一言一行都表露無遺。
長青班成立兩年多了,問惠珠看到什麼改變?惠珠秒答:他們會相約去唱卡拉OK,「這裡有本省人,也有外省人,以前彼此只是點頭之交,現在大家會聊天,而且是用對方慣用的語言,試著拉近距離。還有,疫情緊張的時候,幫買不到口罩的人買口罩,出不了門的人買便當.....真的,遠親不如近鄰,我想辦長青班也是這個原因,而且大家年紀都大了,能夠互相幫忙是最好。」
惠珠沒有往下描繪心裡的地圖。我猜想,若用社工的語言,上述那段話應該可以這麼說──「我想讓長輩來這裡上課、交朋友、重建社會關係,讓社區長出自己照顧自己的力量。」
別人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
「我感覺,姊姊比退休前,更忙。」惠珠的妹妹說,不只畢嘉士、這個長青班,姊姊也去小學講故事、佛教團體當志工,她好像都不會累。「可是,她一隻眼睛已經看不見。」
惠珠年紀未滿60便從郵局退休,就是因為過勞導致眼疾,左眼視力嚴重退化,無法再勝任工作。她自嘲是拼命三『娘』型的人,做事仔細不容灰色地帶。惠珠所言不假,每個來到郵局窗口的客人,她都盡心盡力服務──身障人士輪椅才剛推到門口,她已經來到面前詢問待辦事項;她會熱心幫忙移工辦理儲匯業務;也會四處去收集報紙、泡棉和紙箱,因為鄉村老人常到郵局寄蔬菜水果給北漂子女,郵局收不過有但書,汙染其他郵件得賠償。惠珠不忍退阿公阿婆的件,她總是很有耐心地幫忙重新打包,保證萬無一失。
因此,惠珠拿過郵局模範窗口人員獎、禮貌人員獎──提起過往事蹟,惠珠刻意放低音量、快速帶過。她說,上台領獎,虛榮只是一時。「我之所以樂此不疲,是因為幫忙郵局客人解決困難,當下真的很快樂。」見人有難,捨我其誰,惠珠年輕時就是這樣一個人。
人的心是偏向一邊的,惠珠的好像不是。惠珠的妹妹十分佩服姊姊:「出國買回來的紀念品,她會讓我的小孩先選,這一點我就做不到,好的當然先給自己的孩子;人家送她的東西,她往往轉手就送給需要的人;一隻眼睛幾乎失能,沮喪也只有一下子,然後又忙著到處去做志工。」
學佛的惠珠說,人有生老病死的煩惱。「我的師父告訴我,放下煩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利益他人。我還能去做利益他人的事,能這樣想,就沒有什麼事能困擾自己。」
「我的偶像是,說過『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還有『心懷大愛做小事』的德蕾莎修女。」她說。
這便是老實人惠珠說的老實話。有些古板,更多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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