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妻離世「88歲的我,開始學習獨立」

歐文.亞隆,存在心理治療大師,以治療死亡焦慮著稱,卻在得知愛妻瑪莉蓮罹患癌症、來日不多的當下,也一時無法承受,萌生隨她而去的念頭。

《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 圖/心靈工坊

《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 圖/心靈工坊

「我們應該合寫一本書。」瑪莉蓮鄭重其事地對丈夫說:「把我們所面對的困難記錄下來,對其他遇到類似狀況的人來說,或許會有點用處。」

在歐文‧亞隆的治療經驗中,人活得越充實,面對死亡就越坦然。但末期病痛日復一日的折磨、丟下伴侶的錐心之痛,不論是要走的人,或留下的人,都難以釋懷。最後瑪莉蓮選擇合法輔助自殺,他更是震驚又害怕,不願放手。

當治療師成了當事人,該如何與絕望相抗?又該如何有意義地活至最後一刻?以下是歐文‧亞隆在喪偶 後寫下的文章:

如今,雖然已經八十八歲,人生還有許多要學的──主要是學習一個成年人的獨自生活。一生中我做過許多事情──成為醫師,照顧過許多病人,教過學生,寫過書,養育了四個可愛、大方、有創意的孩子──但長那麼大了,我從未一個人獨自生活過!沒錯,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千真萬確。我對自己感到驚訝,不斷重覆念著:長那麼大了,我從未自己一個人獨自生活過。

瑪莉蓮和我高中相識之後,從來沒有分開過,直到她搭上火車去麻州念衛斯理學院,我們才異地而處。我留在華盛頓特區,在喬治華盛頓大學修預科課程,和父母住在一起,除了拼命用功之外,啥都不會。

我拼命用功是有道理的:那個時候,美國所有的醫學院給猶太學生的名額只有百分之五。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聽說醫學院有時候會同意特別優秀的學生在大學部只念三年即可,而非四年。

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是非瑪莉蓮不娶的,卻又飽受哈佛學生的威脅,他們能給她許多我所沒有的──文化、財富、家庭聲望。於是,我抓住這個機會,縮短我和她分離的時間,下定決心提早一年進醫學院。解決之道再清楚不過:若我在喬治華盛頓大學連續三年全拿特優,他們就會收我進喬治華盛頓醫學院。事情果然就這樣實現!

人活得越充實,面對死亡就越坦然。 圖/freepik

人活得越充實,面對死亡就越坦然。 圖/freepik

我們念大學而分離的時日,瑪莉蓮和我保持密切聯繫:每天一封信從不間斷,偶爾通個電話(那個時代,從華盛頓打到新英格蘭的長途電話很貴,而我連一分錢的收入都沒有)。

進了喬治華盛頓醫學院後,只念了一年,我就轉學到波斯頓大學醫學院,可以和瑪莉蓮更接近些。我在瑪爾波羅街(Marlborough Street)租一間房,與另外四個醫學院學生合住。每個周末都和瑪莉蓮共度。醫學院第三年我們結婚了,此後,一生都是和瑪莉蓮一起生活。先是在劍橋,然後我實習時在紐約一年,念約翰‧霍普金斯時在巴爾的摩三年,服兵役時在夏威夷兩年,最後,到了史丹佛,在加州帕羅奧圖共度餘年。

事到如今,我八十八了,瑪莉蓮走了,我才發覺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生活。有許多事情不得不有所改變。看到一個好的電視節目,就很想告訴瑪莉蓮,我一再提醒自己,瑪莉蓮已經不在了,這個電視節目和這個生活片段,縱使瑪莉蓮無法分享,還是值得我自己珍惜、回味的。

類似的事情經常發生。一個婦人來電,要跟瑪莉蓮講話。我告訴她,瑪莉蓮已經過世,她在電話中哭起來,說她十分想念瑪莉蓮,瑪莉蓮對她有多麼重要。電話講完,我又得再一次提醒自己,這事情也只能到我為止,無法跟瑪莉蓮分享了。

但這不是在說寂寞。而是我懂了,有些事情即使只是我一個人經歷,即使無法與瑪莉蓮分享,並不會減損其價值、趣味及重要。

聖誕節前兩天,全家三代都回我家來──四個孩子和他們的丈夫及妻子、六個孫子和他們的丈夫及妻子──約二十個人,每間臥室、客廳、瑪莉蓮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全都睡滿了。孩子們在談晚上的菜單及活動,突然間,我僵住了:聽得到他們說話,卻動彈不得,覺得自己有如一尊雕像,孩子們越來越擔心。「爹地,你還好吧?爹地你怎麼了?」

接下來,生平第一次,我痛哭失聲,十分困難地才能說出:「她不在這裡,也不在任何地方。瑪莉蓮不知道今天晚上這裡的一切,不會知道了,不會知道了。」孩子們嚇得不知所措:他們從來不曾看我哭過。

家人團聚歡度聖誕節及光明節時,每個人都強烈感覺到瑪莉蓮不在了。由於人多,聖誕夜我們從附近一家中國餐館叫菜。等待晚餐送來時,我和維克多下了一盤棋。中間有點空檔,突然間,有種想跟瑪麗蓮說些什麼的衝動升起。跟兒子下棋的時候,全神貫注,棋下完了,空虛就趁虛而入。除了大二那年她人在法國,接下來連續七十年,聖誕夜我都是和瑪莉蓮一起過。

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聖誕夜,所有的一切──聖誕樹、禮物、唱歌及烹調──我都感覺得到,無聲地在記憶中流淌。但今年完全不一樣了:少有歡笑,沒有聖誕樹。我覺得寒冷,站到暖氣出風口前才覺得好些。我愛這裡的每一個人,又有兒孫環繞,但卻覺得空虛。關鍵在於想念。

聖誕節,女兒負責主菜北京烤鴨,其他人做不同的菜,彼此間毫無搭配。大家都明白,許多人也都說,如果瑪莉蓮在,我們就絶不會叫外賣過聖誕夜,也不至於聖誕節各煮各的,弄得沒個整體性。此外,瑪莉蓮在的時候,聖誕節及光明節的晚餐都是由她帶領,講幾句正式的話,通常都是讀經。

末期病痛日復一日的折磨、丟下伴侶的錐心之痛,不論是要走的人,或留下的人,都難以釋...

末期病痛日復一日的折磨、丟下伴侶的錐心之痛,不論是要走的人,或留下的人,都難以釋懷。 圖/freepik

在這個第一次沒有她的節日,我們全都覺得失落:沒有正式的起頭,大家只能坐下來就吃。我懷念那儀式性的讀經,視之為理所當然,一如愛妻所給我的一切。

過去十年,每到聖誕節,孫女艾蘭娜,從她十六歲那年起,都會和我按照我母親的食譜烘焙奇煪餅(kichel)。如今愛蘭娜長大成人,念醫學院四年級,已經訂婚,今年,奇煪餅就由她帶頭負責。前一天晚上,她和我就準備好麵糰、酵母及奶油,一大早,揉好發酵的麵團,加入葡萄乾、堅果、糖及肉桂,做出三十多張鬆軟的酥餅。這一次,懷著悲傷準備一切,兩個人都想著,要是瑪莉蓮在,不知會有多愛這些餅。

這個家的規模越來越大,過去兩個聖誕節,我們都是每個人買一件禮物用抓鬮的。但今年禮物不買了,因為很悲傷,大家都沒那個心情收、送禮物。

接下來幾天,都有孩子們陪著,所以不擔心寂寞。聊不完的話,可口的餐點,下棋,拼字遊戲,打牌等等。等孩子們走了,我一個人過除夕,感覺卻出乎意料地好。我原本好靜,管得住寂寞。當午夜臨近,打開電視看各地的跨年,從紐約時代廣場到舊金山,這才突然想起,七十年來,這是第二個沒有瑪莉蓮在我身邊的新年(第一次是她在法國念大二)。電視上,時代廣場萬頭鑽動,歡聲雷動,我關掉聲音。沒有了瑪莉蓮,真實生活不再。

我覺得沉重、悲傷,明白這無人能解。瑪莉蓮走了。我想像著她棺木中衰敗的軀體。如今,她只活在我心裡。

本文摘自《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心靈工坊2021/05/0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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