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母親黯然的臉,我的心靈進入下一個階段-重新認識這位叫母親的女人:「把現在的母親放回到她整個的生命歷史中,試圖理解她真正想表達什麼?」我想,母親還會有一段時間反覆問我「冷不冷?」凝聚了千言萬語,她真正要說的是:「我關心你,我—愛—你!」
在我的原生家庭裡,雖然父母都是教師,頭腦裡很嫻熟親子溝通那一類的議題,但從我出生,我沒有聽過他們對子女說過:「我愛你們!」,甚至連「我好喜歡你們」也沒說過,然而,他們各自有一句話,取代了那個:「我愛你!」
母親那句是:「你冷不冷啊?」,父親的那句則是:「錢,夠不夠用啊?」
父親因為中風後的許多後遺症,需要專業照顧,三年多前被送往一個很好的護理之家,從此家中再沒有人問我:「錢夠不夠用啊?」但是,每當我偶爾回南部去看他,雖然他的語言能力已很薄弱,仍會含糊不清的問錢是否夠用。
母親因為生活還能自理,住在家裡,由我的弟妹和弟媳一起照顧,算是現今世代很幸運的老人了。
母親年近90,在各方面都有明顯的退化,年輕時冰雪聰明,現在連用電視遙控器偶爾都會忘記怎麼用,語言方面表現出來的就是常會反覆問同樣的問題,其中最常出現的就是:「你冷不冷?你冷不冷?你冷不冷啊?!」有時候,幾分鐘之內會連續問好多遍。
我並不明白「冷」這個主題,為何在母親的思維中如此的重要。她應該完全沒有受凍的經驗,年少時成長於中國南方溫暖的城市,而且家境富裕、衣食無缺,到臺灣之後,又常居終年陽光普照的屏東,一年也冷不了幾天。
我不認為她在「受凍」這件事上有過創傷,但即便在她年富力強、頭腦清晰的年代,她還是經常擔心子女受凍,而非烈日下有可能中暑。
我大約11歲左右學會騎自行車,只要逮到機會就出去騎車,母親只要看到我出去,就會追出來,拿件長袖襯衫或薄外套,放在我車籃裡,口中唸叨著:「多帶件衣服,騎車吹風,會冷...…」
有時我會試著爭辯:「媽,這裡是屏東,夏天ㄟ」或是「哎喲,別人看到我大熱天還帶著衣服,會笑我啦!」
但我很快的理解,爭辯是無意義的,只能把兩人都惹的不開心。所以我很小就知道:「善意的陽奉陰違,是一種孝順的表現」。我用一個袋子,裝著母親執意放在我車籃的禦寒衣物,但始終沒用過。
2018年的一月,我回家大約20天,那是我從25歲在臺北進入職場後,在南部家中停留最久的一次。
母親的體力、腦力都在退化中,她大約有一半的時間頭腦是清楚的,另外一半的時間,因為長期足不出戶,思維經常在幾個固定的事上反覆打轉,其中最常掛在口邊的就是不停的追問著我們:「你冷不冷啊?」、「你怎麼穿這麼少啊?!冷喔!」、「多穿一點吧,起風囉!」,彷彿「保溫」這件事,變成她跟子女之間最重要的話題。真的是:「媽媽覺得冷,你們都該覺得冷」
因為這次是我離家數十年之後,第一次跟母親有長時間的近距離相處,我也注意到自己對母親的「冷不冷?」有著不同階段的心理反應,這種誠實的自我觀察也讓我有機會更認識自己。
一開始注意到她反覆詢問同樣問題時,我的反應是:「錯愕」,雖然我的弟妹們早就跟我說過母親的頭腦逐漸在退化中,但當我親自看到時,仍是驚訝的,驟然意識到:「哇,媽媽真的已經這麼老了......」而我下一個反應,仍是相當自我中心的--
「嗯,她越來越需要人照顧,我自己能擁有的自由,相對的就減少了…...」
這些意念閃過之後,理性和良知才浮現,開始很實際的思索:「我要如何在台北的工作和跟南部家人一起照顧母親,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這些思維牽動著許多實際事務的安排,我有一些朋友可以為了照顧患病的父母,毅然辭去工作,過著幾乎與社會脫節的生活,僅以病患為重心;而我很清楚,我極難做到。因為封閉的生活會讓我窒息,讓我很難長期維持很好的身心狀態,所以,我得認真的安排我往後生活的均衡。
繼「錯愕」之後,是間歇性的厭煩和帶點壓抑的頂嘴,反抗。
雖然理性上知道:反覆說同樣的話,是老人退化後的正常現象,但當她反覆問我:「冷不冷?」或是叫我穿衣服時,我會回以輕微的嗆聲,例如:「媽,我已經把全部的衣服都穿上了。」、「媽,現在是晴天的正午,氣溫二十幾度!」、「媽,不一定你覺得冷,我就得覺得冷啊!」「是你自己自律神經失調,對溫度的感覺都不正常啦…….」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相信她可以感受到我是不認同、不耐煩的。
然後她會暫時安靜下來,面色有點黯然的扶著四腳助行器,緩步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像是她專屬的一座碉堡,她在裡面完全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發呆,或是昏睡。
看母親黯然的臉,我的心靈進入下一個階段-重新認識這位叫母親的女人:「把現在的母親放回到她整個的生命歷史中,試圖理解她真正想表達什麼?」
雖然母親從未直接對我們說愛,但在過往半個多世紀中,她用很多其他方式表達對我們的愛,她從未對我們疾言厲色的叫罵指責,永遠慈愛。
她從小為我們縫製衣服,打毛衣、帽子,直到去年,眼力太差,才不再打毛衣。她會製作各種好吃的菜餚點心,即使像大颱風塞洛瑪來襲,家裡屋頂都掀了、沒有電力,她還能照樣準時開飯,直到七十多歲。
每次我回南部,她都堅持自己為我換被單枕巾,更重要的是,為了給我們一個完整的家,她願意維持一個並不和睦的婚姻。如今,因為老邁,她無法再做她最心愛的編織,無法進廚房炒菜,無法再鋪床疊被,父親離家安養後,她也形同失了老伴。似乎,她把自己對子女所有的愛,凝聚到那一遍又一遍的:「你,冷不冷啊?!」
正如我每次去安養院看父親,要離開時,他總是費力地抬起身,問我:「錢夠用嗎?」以前我都是有點強硬的說:「唉呀,我都在外面工作己時年了,若還需要你接濟,我豈不是太沒成就了嗎?」
但現在,我只說:「爸爸,別擔心,我錢夠用的!」
想到母親一生,從19歲在逃難中認識父親,為這個家和丈夫子女奉獻一生,我對她有著很深的敬佩,我不能只用眼前這個孱弱的老人,來衡量這個愛我一生的女人。
我想,母親還會有一段時間反覆問我「冷不冷?」叫我多穿衣服,我會…...我想…我應該很平靜地跟她說:「媽,等一下我出門的時候再穿,我現在不冷。」
因為我知道,她那句:「你冷不冷?」凝聚了千言萬語,她真正要說的是:「我關心你,我—愛—你!」
我,必須學會從她那一句話,聽懂這話背後的千言萬語…...愛,總是能交融理解的。
本文轉載自《愛 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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